五月十九這一日天氣甚好,前一日才下過了一夜的雨,這一日卻天色明朗,雨後特有的芬芳縈繞鼻端,夾雜着撲鼻的花香。嘉城公主的生辰辦得一派花團錦簇,這時候牡丹雖然已經謝去,但花相芍藥卻恰好開放,王子節特特命在清思殿外放了許多,奼紫嫣紅,放眼望去,猶如織毯。
此外長安命婦也有一些得到准許進宮相賀,慶賀之後,自是聚宴。因嘉城公主不喜熱鬧,宴便擺在了蓬萊殿,爲了照顧嘉城的習性,宴上只有憲宗皇帝的子女並親眷,饒是如此,宴開沒多久,嘉城還是尋了個藉口離席而去,絲毫不顧及豐淳並皇后的顏面。
瓊王夫婦見狀,只得尷尬的代她請罪,王妃陶景年隨後在瓊王的暗示下追了出去,究竟是衆目睽睽之下,殿下的樂工都差點停了絲竹,幸虧王子節反應迅速,趕緊把話題轉開,才使宴會不至於就此掃興,然而豐淳臉色究竟冷了冷。這讓李儼分外的憂心。
這樣的宮廷宴會元秀自幼參與,如今早提不起什麼興趣,這會見正主都走了,正轉着自己什麼時候離開的主意,忽聽下首的雲州咦了一聲,聲音雖低,裡面卻帶了一絲詫異,她偏過頭,卻見雲州拿着一柄鵝黃精細絹面裁成的宮扇抵住了下巴,見元秀看過來,便拿扇子半掩了嘴,悄悄道:“莫不是上回九姐你說的金腰娘子?”
“……什麼?”元秀方纔並未留意王子節的話,此刻有點糊塗,雲州見狀,便低聲道:“五嫂說左教坊那邊這幾個月新出的擅舞伎人,叫哥舒夭孃的。”
“正是她,綠腰跳得着實不錯。”元秀聽了,點點頭,她想起於文融稟告有關雲州之事,似笑非笑的望了她一眼,雲州今日起得卻是淡淡的桃花妝,被她這麼一看,究竟心虛,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紅了紅臉,輕啐道:“九姐這樣看着人家做什麼呢?該看金腰娘子是正經!”
“那金腰娘子的舞我又不是沒見過,只是覺得十妹似乎比前段時候更嬌豔了。”元秀意味深長的看着她,正要盤問幾句有關鄭緯之事,兩人說話間殿中原本的歌伎卻都已經退了下去,絲竹漸歇,雲州趁機端坐,目不斜視,擋過了元秀詢問的視線。
過了片刻,殿外先傳來一陣輕而悅耳的鈴聲,接着才盈盈走進了一個女郎來,這女郎十六七歲年紀,面作飛霞妝,描着長眉,貼翠鈿,點杏靨,脣上一滴殷紅如血,正是可愛的露珠兒模樣。
這一回哥舒夭娘並沒有起濃妝,五官倒是看得分明,確實有些胡人血統,雙目明顯比中土人氏要凹陷下去,鼻樑亦十分高挺,相比此時唐人的審美,她的臉龐太過瘦削了一些,下頷卻也太尖了點,若非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又神采飛揚,淡妝下的容貌可算不得怎麼樣。
這日她穿得衣着十分大膽,柔軟白皙的腰肢幾乎完全是裸露的,腰以上是一件薄得猶如輕煙的對襟廣秀夏衫,夏衫僅僅到她腰間,裡面是一塊訶子裹住了胸,訶子的顏色是最最鮮豔的石榴紅,襯托得肌膚如雪如玉,耀眼無比,訶子上面所繡的圖案卻是大食傳來的聯珠翼獸,猙獰的猛獸與嬌豔的舞姬,形成了另一重的鮮明對比,在她雙臂上各帶了足足十七八個赤金環,其中隔一個環上墜着一隻金鈴,脖子上亦套了一隻掛滿鈴鐺的赤金圈。腰以下卻穿着八褶隱花裙,裙角各墜流蘇,裙下雪足隱隱,竟是赤着腳進來,左教坊工舞,所調.教出來的舞伎舉止無不風流出採,她從殿門走到適合起舞之處,當真是娉婷生姿、步步蓮華,殿中原本聽了皇后的介紹都對舞伎有些期望,這會更是止住了談話認真注意起來。
哥舒夭娘先欠身給衆人行禮,接着對樂工做了個手勢,卻聽鼙鼓一聲作響,哥舒夭娘雙袖頓舉,接着腳步一錯,樂聲急促之中,裙裾飛旋如雲,元秀與雲州同時道:“原來是胡旋!”
這名舞伎跳的綠腰元秀早已見識過,今日復看胡旋竟絲毫不遜色,胡旋舞是本朝胡姬幾乎人人皆會之舞,所謂羯鼓一聲雙袖舉,迴雪飄飄轉蓬舞,只是哥舒夭娘跳起來卻似乎又加進了一些綠腰之類軟舞的動作,歡快之中摻入柔媚之感。她身上那一連串兒的鈴鐺,合着舞蹈節拍並樂工伴奏,恰到好處又隨動作更添魅惑,尤其是哥舒夭娘揚袖回身、急轉乍停之時,人才住,鈴猶搖,別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顧盼之間嬌媚萬分,完全當得起媚眼如絲四個字。
起初衆人還仔細看着這支胡旋舞,漸漸的,秦才人等人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了,這哥舒夭娘容貌雖然按着唐人的眼光並不算多麼美麗,可那雙眼睛卻磨礪得勾魂奪魄,何況舞跳得這般好,身段更不必說,加上又是皇后叫上來的,莫非是爲了薦給豐淳?然而前不久宮裡才進了五位新人,到這會還沒有三個月呢……
想到這裡,便有人偷偷去看皇后的臉色,卻見王子節神色和悅,並無惴惴或者擔憂之色,一副完全被胡旋舞吸引的模樣。
“九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宮裡添不添新人,與公主們關係不大,但都是宮闈之中長大,對這樣的氛圍並不陌生,雲州湊近了元秀,低聲問道。
時值夏日,元秀手邊也有宮扇,拿起來輕輕打了她一下,嗔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瞧三哥!”雲州拿袖子掩着嘴,低笑着提醒。
元秀忙借拈着一顆李子入口之際,向齊王席上看去,齊王李付是昨天才風塵僕僕趕到長安的,連夜入宮請了安,被留宿在宮中,今日就直接過來入席,李付的年紀只比平津小一歲,今年已經而立,他生得酷似楊太妃,略顯寬厚的輪廓,面色白皙,頷下已經開始留髯,穿一襲紫色大科綾羅圓領袍衫,束着金玉帶,用十三銙,腰下懸着一塊福壽如意佩,乃是以上好的和田玉雕琢成靈芝、蝙蝠等物,玉佩旁另掛着一隻如意形狀的香囊,描金繪銀,他踞席而坐,一手支頤,一手放在膝上打着節拍,眼光一錯也不錯的盯住了殿下急旋而舞的哥舒夭娘,炯炯明亮——若不是這哥舒夭娘是皇后特特提了一句的,恐怕早已經出聲討要了。
再看他身旁的齊王妃長孫氏,長孫明鏡是本朝賢后文德皇后的後人,開朝之時因着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伉儷情深,對長孫家恩寵日加,而長孫氏原本就是前朝八大上柱國之一,家勢顯赫,只是後來高宗皇帝擔憂閥閱權勢過大,危及皇權,加上其時王皇后無子,而他從感業寺接回的太宗時才人武氏卻誕下子嗣,便藉着廢后一事對舅家大肆打壓,長孫氏自此衰落,但終究是望族之一。
這長孫明鏡比齊王還要長一歲,生得十分端麗,她昨日隨齊王一起匆忙進宮覲見,卻沒有像齊王那樣留宿宮廷,而是堅持回了齊王府梳洗更衣,今日身上穿的乃是正式的鈿釵禮衣,織繡精緻,梳着高髻,周圍飾以珠翠,蛾眉檀脣,翠鈿花靨,此刻即使是濃豔的酒暈妝也遮擋不住她面上的慍怒之色,若不是她手裡拿的爵器牢固,只怕早已被捏扁了。
夾在這兩人之間的卻是齊王世子李釗,李釗出生之日晚於任秋,如今不過十二歲,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趕路的緣故,他臉色有些蒼白,此刻顯得對歌舞興趣不大,正一心一意的拿着一個石榴,讓身後的宮女替自己剝了,慢條斯理的吃着。
察覺到元秀的注視,李釗忙拿過手邊的溼帕擦了擦,斂裾坐好,復向元秀笑了一笑。
元秀嘴角勾了勾,回了他一個笑容,便收回目光。
這時候樂聲乍停,卻見殿下哥舒夭娘一個急回,裙裾乍開,隱花裙的八褶之中八種栩栩如生的鮮花乍現,腰以下彷彿八花齊開,說不出的絢麗!而她雙臂上舉,輕.薄的夏衫似經受不住急轉之力,飛快向後褪下,露出大片香肩!原本那夏衫就極爲輕軟,猶如煙霧,如今這麼一褪,更是活色生香,勾人魂魄,齊王看得興起,也不管這是什麼場合,大聲叫了一個好字!
聞言公主席位這邊的昌陽不覺皺了下眉,看向殿上的豐淳,豐淳卻慢條斯理的笑了笑,吐了個字:“賞!”立刻有內侍託着一對銀鋌下去,哥舒夭娘大大方方的謝了賞,便聽豐淳道:“三哥既然贊你舞技好,便去替他斟酒吧!”
豐淳此言一出,衆人都是怔了一怔,雲州嘀咕了一句:“這舞伎原來是打算給三哥的?”
哥舒夭娘腳步頓了一下,彷彿也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復了常色,脆聲禮道:“妾身遵旨!”接着便步伐輕盈的走到齊王身旁,接過一邊持壺宮女手中的酒壺,輕舒玉臂,替齊王滿上一樽,“請齊王滿飲此杯!”
齊王原本也只當韓王開蒙而皇后至今無子,因此藉着嘉城公主生辰引薦新人給豐淳,這哥舒夭娘容貌不算最美,卻難得善媚,他雖然瞧中了卻也不敢直接討要,卻沒想到自己讚了一句,豐淳立刻就把人指了過來,看他神色也不見是對這哥舒夭娘有什麼興趣,不由心下大喜,趕緊捧樽向上首敬道:“愚兄多謝五郎了!”
豐淳含笑道:“三哥喜歡就好。”他們兄弟這邊正親熱,長孫明鏡的臉色卻難看之極,也幸虧她今日按品大妝,酒暈妝是要胭脂上得最濃,才勉強遮住了怒意,身後貼身使女趕緊用力拉了拉她的袖子才隨着齊王一起給豐淳謝恩,坐下後端起面前的荔枝綠一口氣喝了數盞才把那股心火壓下去,冷冷掃了眼哥舒夭娘,目光冰寒。
斜對裡昌陽剛好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微微蹙眉,覺得長孫明鏡對自己兄長未免管得太緊了,轉念又想到了任秋——未婚生子,哪怕是在皇家,面上也不好看,也難怪齊王會同意長孫明鏡不將任秋列入李氏,但那到底是齊王的骨肉,她的親侄子,雖然不是長孫明鏡生的,到底也算她庶子,何況任秋無論如何也奪不去李釗的世子之位,長孫明鏡又何妨大度一點?昌陽公主決定在婚前抽空與楊太妃說明此事,讓太妃務必敲打敲打長孫明鏡,可別叫她趁着如今任秋出事,想方設法要了他的命!
這場宴飲說是慶賀嘉城公主的生辰,但主角卻是早早退回了清思殿,陶景年追到殿上,便看到嘉城公主正不耐煩的吩咐渾機、純機上前替她將爲了今日特特換上的精緻華美的公主禮服除去,又隨手自己扯脫了公主冠冕,一迭聲的叫人打水淨面,渾然未將身後的嫂子放在心上。
陶景年壓住心底的慍怒:“六妹這會就要取妝更衣,難道不打算回席上去了嗎?”
嘉城公主嗯了一聲,淡淡道:“六嫂,我今日已經去露了一面,這紅塵之中的紛紛擾擾我卻是早就不習慣了,能夠待到方纔我已經忍受不住,六嫂還是回去陪六哥吧。”她語氣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思任誰都能分辨出來,陶景年哪怕是在瓊王和王子節那裡也沒有當面受過這樣的氣,但這幾日到清思殿來的經驗已經讓她如今聽着這樣的話心平氣和了。
瓊王李儼其實也早就知道壓根勸說不住這個妹妹,這一回也不過是盡一盡力,順便可以得到返回長安的機會。
可陶氏既然追來了,該說的話總是要說的。
“你六哥那邊暫時不急,六妹這樣跑了回來,可知道今日這場宴飲乃是聖人親自吩咐、皇后親自操持的?爲着六妹你厭惡人多嘈雜,皇后只挑着幾家命婦入宮慶賀,還都是行過禮後就出了宮,連留膳都未提,今日蓬萊殿上只得自家兄妹子侄……”陶景年的話卻被嘉城公主打斷,後者眉心微蹙:“塵世種種於我不過過眼雲煙,六嫂若沒有旁的想說的,還是回去罷。”
她這一副看破紅塵只想得道昇天的模樣叫陶景年頓時無語,陶景年自己其實也是信奉三清的,可她還沒信到了爲此拋棄身份家業追尋大道的地步,短暫的沉默後,陶景年看了看她身後垂手而立的渾機、純機,咬牙道:“那好罷,我就說一句話,六妹可否讓人先退下?”
嘉城公主冷淡的看了她一眼,從瓊王並王妃一起返回長安起,便一直進宮來勸說她不要出家,委實將她的耐心用得差不多了,但看陶景年的樣子,若不同意恐怕會繼續賴着不走,嘉城盤算着今日功課的時辰快到了,不情不願的點了頭。
殿上只得姑嫂兩人,陶景年卻顫抖了一下,撲通一聲,往嘉城公主面前跪下,低聲道:“公主念在與瓊王一母同胞的份上,千萬救他一救!”
嘉城公主不覺蹙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