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告訴六哥什麼?”元秀不解的問道,“這老內侍這些年來一直都守着羅美人從前住過的宮室不曾離開過,說起來太極殿除了大典的時候外平素都是不用的,自從先帝駕崩之後,更是隻有楊太妃在那裡住,平時咱們都住着大明宮與興慶宮,他一個守着空宮的內侍能夠得到什麼了不得的消息?”
昔年瓊王李儼與豐淳爭位的事情元秀自是清楚的,而豐淳對這個兄弟的恨意也不難理解,元秀因是公主的緣故,又與李儼差了好幾歲,與這個六哥談不上什麼恩怨,但她究竟是要站在豐淳這一邊,又因爲嘉城公主自幼就一心向道的緣故,與兄弟姊妹們的感情都不深,瓊王李儼當初被豐淳藉口元秀笄禮留在了長安,元秀也未放在心上——到底豐淳纔是她親近的兄長,就是豐淳當真殺了李儼,元秀也不過過府應個景兒罷了,她從小到大對這個六哥統共也才見過幾面,自己又有同母所出的親哥哥,若不是當着人的面,要叫她對李儼怎麼個兄妹情深法,還真是難爲了。
但如今聽豐淳說着卻是茫然了,羅美人比憲宗皇帝去的還要早一點,從那時候起這老內侍就守着宮門捱日子了,宮女尚且有放出去的一天,縱然因着年紀難以嫁到合適的人,總也是能過的,內侍因着去勢的緣故,便是出了宮門也無法成家,尤其是服侍過貴人的內侍,跟着妃嬪之流身邊總也是享受過的,像這老內侍這樣的情況,羅美人死後若是沒有旁的宮裡要人,緊接着又是憲宗皇帝駕崩,若是宮女想要趁機出宮都是使得的,只有內侍出了宮也過不了常人的日子,還冷冷清清的,多半便求一個恩典繼續守着舊主的地方,如此得一個忠誠的名聲,到老進慈濟所也算是條生路。
這種老內侍在宮裡雖然資歷久,但因爲上頭沒了貴人遮蔽,從前服侍的貴人若是還有幾個對頭活着——譬如楊太妃,日子也是談不上好過的,羅美人先前的宮女便都藉着她去世出了宮嫁人去了,如今守下來的也就這老內侍一人。
他在宮裡這樣捱着日子,太極宮又是在長安三內裡頭最不常用的,卻有什麼消息要通知了瓊王?
元秀卻是糊塗了。
豐淳看了她一眼,臉色複雜,半晌方道:“那件任秋案,孟光儀上殿稟告之時你也在的,想來之後也是留意過的,你可還記得任秋之母任氏的來歷?”
他這麼一說元秀頓時想了起來——說起來這任氏,雖然是齊王的外室,但真正論起來還真是與瓊王有關——先前憲宗皇帝帶着後宮與羣臣於驪山避暑之際,因着羅美人之父染病,當時瓊王年少,齊王便自請陪了他回長安探望,爲此還得了憲宗皇帝的誇讚。
只是那時候齊王也才束髮一年,不過二八年紀,結果到了羅府之後一切如常,惟獨告辭的時候看到了才爲孀婦的任氏因家貧尋上羅家商議其夫的喪葬之事,任氏之夫雖然是羅家人,可是按着輩分還是瓊王的舅父,如此來說,也勉強算是齊王的長輩,齊王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後甚至出言詢問,羅家哪裡還不知道他的意思?若是羅家的女子,既然擔了一個長輩的名聲少不得要問一問羅美人的,可任氏只是羅家婦,又不是羅家女,她那時候丈夫已經死了,羅家樂得做個好人,甚至還幫着齊王尋了一處院子安置了任氏。
這任氏論年紀卻是比齊王還要長兩歲的,那時候齊王還沒議婚,如此有了任秋後,齊王開始議婚了,才察覺到此事的重要,只是楊太妃雖然對任氏談不上喜歡,卻對任秋一向維護,再者憲宗皇帝膝下的諸子女裡頭,長女平津的例子已經在前,如今輪到了兒子,憲宗皇帝也惟有大怒一番、重叱了他後,又尋個由頭賞賜了長孫明鏡作爲安撫,同時不許他認回任氏與任秋。
不過任氏也算有本事,固然齊王對憲宗皇帝畏懼如虎,這些年來對他們母子的撫養與照料倒也一直沒斷,就是長孫明鏡誕下了齊王世子李釗後,齊王也不過是不再親自去探望,但每個月的份例總是不少的。
“那老內侍是要提醒六哥此事麼?”元秀皺起眉,“但,任氏的來歷,連我都是稍加打聽便曉得,如今羅家雖然談不上多麼得勢,好歹當年之人都在,難道會不提醒六哥?再說當年三哥還是陪着六哥去了羅府呢!”
豐淳眼神晦明,搖頭:“那時候李儼年紀小,記得不清不楚是一個,另外那老內侍身處深宮,等閒也難打探到宮外的消息,等他聽到後,倒是立刻想起了此事,他去行刺楊太妃,一來是把事情鬧大,可使宮外得知!二來,卻是在告訴李儼,事情與楊太妃一系有關,他也未必脫不了關係!後面這一條,那老傢伙倒是猜對了,我原本是打算藉着任秋一案,好生收拾李儼的,可不想……”說到這裡,他忽然住了口,若有所思,元秀皺眉想了片刻,道:“任秋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孟光儀還爲此遇了刺,可是真的假的?”
雖然在京兆府的大牢中任秋說他是因爲王展出言不遜,而那鶯娘偏生又幫着王展譏誚於他,盛怒之下才殺死了鶯娘,但若是如此簡單後面孟光儀遇刺之事卻顯得使人狐疑了,若是王展的話——任秋案前前後後壓根就不曾提到過這位司徒,畢竟王展的身份資歷放在那裡,就是楊太妃一系知道了此事,也不願意輕易招惹上太原王——在宮廷之中爲難與頂撞王子節是一回事,王子節雖然是王家之女,可王展乃是太原王嫡支家主,這對父女看尊貴自然是女兒爲上,但論起了真正的分量到底還是數王展,楊太妃一系可不蠢。
孟光儀的上書解釋此案沒有提到王展也不奇怪,那時候正是王子節與豐淳和好之時,豐淳因王子節從羅美人生前老內侍忽然意圖行刺楊太妃反而身死之事中,推測出了那老內侍分明就是欲要傳訊警告瓊王——此舉勾起了豐淳對於輔佐憲宗皇帝的文華太后的追憶,加之王子節與豐淳在憲宗一朝過來也是一路彼此扶持過的,豐淳雖然因爲昭賢的緣故對她頗有遷怒,可自己心裡未嘗不知自己這遷怒,一旦愧疚起來,自然是想方設法的彌補,就連既是新人又生得美豔的裴氏都被排擠到了一邊。
在這種情況下,豐淳自然要給皇后面子。
不過元秀倒是想明白了爲什麼王子節在楊太妃遇刺之事上如此警覺,想來也是因爲王展牽扯任秋案——甚至就是造成了任秋案的直接原因,先前她在宮裡不得寵,加上多年無所出,宮裡當時又已經進了同樣出身世家、在豐淳面前毫無心結的韋華妃,又有一個世家庶女但美貌豔麗的裴氏,豐淳對昭賢太后怨恨之極,一個不小心,王子節或許不至於如高宗元后那樣被廢棄,但處置六宮之權說不定就要被分給華妃之流,對於任秋案自然也是極爲上心。
任秋與任氏的身世對於長安權貴來說都算不上秘密,不過礙着皇家的面子並齊王妃長孫明鏡的孃家不去提罷了,何況王子節身爲中宮之主,對宮闈中事最是敏感,所以那老內侍藉着舊主與楊太妃之間的恩怨以死提醒瓊王,卻還是被她察覺了。
王子節這邊且不去多言,任秋案起得轟轟烈烈,鬧得坊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最後卻還是隻判了任秋一人,雖然坊間因此認爲天家公正無私,可相對於其先前迅速傳遍坊間的聲勢來說這個收場委實是太過草率了。
如今豐淳又等於是承認了原本是有意借任秋案對付瓊王的,而任秋案始終沒有涉及到瓊王不說,至今瓊王還好端端的住在了瓊王府裡,顯然那老內侍之一死還是有了效果的,到底瓊王還是化解了豐淳這一計。
這並不奇怪,當時杜家似在對着豐淳步步退讓,可是如今杜青棠重掌大權,元秀已經知道,這件事中,杜青棠或多或少怕是也是出了主意的,畢竟瓊王年紀比豐淳還要小些,他當初受憲宗之寵,又被視做可能將豐淳趕下儲君之位的人選,有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爲他的王妃陶氏乃是杜青棠的外甥女,有這麼一重關係,又回到了長安,瓊王豈有不尋杜青棠求助的道理?
豐淳陰着臉鄭重的思索着什麼,卻忽然一甩袖子,淡淡道:“沒有什麼,我想起來了,這興慶宮你陪着昭賢住了好幾年,想來此處你比我更熟悉一些,也沒什麼好看的,回興慶殿吧。”
元秀抿了抿嘴,道了一聲是。
回到興慶殿時卻見東平公主與雲州公主的貼身使女正在與守在殿裡的內侍說着什麼,見到豐淳與元秀回來,兩名使女忙過來行禮,豐淳隨口問:“有什麼事?”
“皇太后留了兩位阿家並李家女郎用午膳,想請太上皇與阿家也過去。”東平公主貼身大宮女雲蘿欠了欠身恭敬的回道。
“也好。”這時候看日影也確實到了用膳的時候,豐淳略作思索便答應了下來,又吩咐魚安源,“將二郎與三郎也叫過來陪他們的姑姑們用膳。”
魚安源答應着自去了,元秀心裡明白豐淳之意,如今見上一回,以後自己輕易不再過來興慶宮,這兩個侄子年紀又小,估計再次見到也是他們到了開府與成婚的年紀了。
她神色一黯,卻知道豐淳說了與自己此後不要輕易再見是對雙方都好的選擇,這一回宮變充分證明了豐淳論手腕與能力比之杜青棠與邱逢祥都要差上了不知道多少,也因此他被廢棄之後杜、邱兩人都不怎麼把他放在了眼裡,若是元秀下降的是其他人倒也罷了,她所下降之人杜拂日,乃是杜青棠唯一的親侄兒,在這種情況下,元秀的一舉一動難免被朝中之人揣測,若是她繼續與豐淳親近,那麼本該隨着新君的繼位從而逐漸淡出人們視線的豐淳也不免常常被人提起,李鑾又不是開國之君,冊了自己尚在的父親爲太上皇,那樣太上皇被提一提也沒什麼——豐淳坐過九五至尊之位,還正當壯年,在這種情況下,他被提及越多,越有可能被人拿來大做文章,到時候局勢再有變化,杜青棠與邱逢祥說不定就要考慮一勞永逸。
而對於元秀來說,雖然皇位換了人她一樣是公主,甚至因爲新君是她晚輩的緣故,笄禮上面她很有可能被晉封爲大長公主,然而宮變怎麼說都是皇家的恥辱,她將來的夫婿還正是造成這一切的人之一,如此見一回必然追想一回,於夫婦之道並無益處——並且她如今依舊貴爲公主,可真正論權杜氏隱隱之間卻是在了皇室之上,杜拂日看似溫文爾雅,比之昌陽公主的駙馬崔風物的不食人間煙火似更加的可親,實際上杜青棠潛心教導多年、憲宗皇帝都暗中召見過的人豈是簡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