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景年在沒出閣的時候也是一個典型的長安女郎,高調而恣意,即使是後來憲宗皇帝沒有廢棄豐淳,打發了瓊王與瓊王妃一起去遙遠的封地以免自己身死之後皇室骨頭相殘時,她離開長安時依舊是揚着頭不露頹色的。
代王妃與長孫明鏡這兩個妯娌還是頭一回看到她這般沮喪,長孫明鏡身爲主人開了口,因憲宗皇帝長子早夭,代王妃就是長嫂了,此刻也不免露出關懷之色,元秀神色不動,但也看向了她。
陶景年卻是勉強笑了一笑道:“三嫂說的什麼話,我在三嫂這裡還能有什麼不好?不過是這幾日身子不大爽快,晚上睡也睡不太好,因此白日裡人總是乏着,倒叫二嫂三嫂與九妹都擔心了。”
她這麼說了,再看一看她的臉色,確實眼下透着兩抹烏青,顯是夜裡沒睡好,長孫明鏡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嗔道:“你啊也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連自個兒都照拂不好?好歹還是一府的王妃呢,若是病了,上上下下的事情卻去指望誰?”
“三弟妹你先不要怪六弟妹。”代王妃笑了一笑道,“我怎麼聽着六弟妹的話,她這可不是自己不上心,而是身上不爽快……六弟妹可請大夫看過嗎?”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陶景年這話的意思顯然是沒叫人看了,代王妃於是便道:“我聽着倒彷彿與我當初懷着鋆郎時差不多,你該不會是有了罷?”
長孫明鏡一愣,不過陶景年是瓊王正妃,又不是齊王姬妾,因此倒是真心實意的道:“若當真如此,那我便先恭喜你了!”陶景年聽說與瓊王關係一直不錯,可兩人膝下一直無子,單一個庶女,自打到了長安來彷彿一直都在求醫問藥的,顯然身子骨兒也不怎麼樣,若是能夠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總是一件欣喜事。
誰曉得陶景年一聽代王妃這話,臉色不由微微變了一變,眼眶竟然一紅,卻是欲要流下淚來,原本也打算隨之恭喜幾聲的元秀不覺收了聲,便聽代王妃驚訝道:“六弟妹你這是怎麼了?可是我方纔說錯了話?”
“二嫂放心,原是我自己身子不大好,想着三嫂生辰怎麼也要過來一回,卻不想反而惹了你們擔心。”陶景年見下首幾名坐得近的貴婦已經注意了過來,趕緊藉着喝茶拿帕子擦了眼,勉強笑道。
看到她這個樣子再在這裡待下去指不定就是要失態了,長孫明鏡與代王妃對望一眼,代王妃起身道:“你既然不舒服也不必硬撐,都是自家妯娌難道你三嫂還會挑你的禮不成?不如先叫三弟妹尋個地方出來讓你躺一躺罷!”
長孫明鏡接口道:“我這便叫人去請大夫來,旁邊偏廳裡面是收拾好了預備一會喝多了酒去休憩的,我這裡二嫂熟,還請二嫂陪六弟妹去罷。”
代王妃站起身來也是正有此意,陶景年忙推辭道:“我躺一躺也就是了,今兒是三嫂的好日子,怎麼能爲我請了大夫來沒得掃興?”
“這有什麼掃興的,你的身子重要。”長孫明鏡不由分說扶了她起身,交給了代王妃,元秀見狀也起身道:“七姐她們還沒過來,不如我也陪六嫂去罷。”
如此到了偏廳裡,代王妃一摸廳中桌上的壺中裝的卻是涼茶,便向齊王府的使女吩咐道:“你們去尋些熱的茶水來。”
廳裡原本守着的使女得了命令便屈了屈膝下去了,陶景年被扶着躺在了屏風後的榻上,元秀坐在了榻邊伸手試了試她額溫,放下心來問:“六嫂是不是懼夏?”
“沒有!”陶景年有些虛弱的搖了搖頭,代王妃聽到,從屏風那邊轉了過來,笑道:“我想也沒有,從前先帝在時駕幸驪山,六弟妹有時候隨六弟伴駕,路上咱們都怕曬着了躲在馬車裡好不氣悶,偏她不肯坐在馬車裡,頂了帷帽扮作六弟身邊的侍衛跟着騎馬,就這樣到了華清宮,咱們都覺得有些疲憊了,她還興致勃勃的,怎麼好端端的會忽然懼夏起來。”
陶景年聽她提起憲宗皇帝在世時不覺恍惚了一下,隨即驚覺元秀也在旁邊,趕緊斂了容色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原本是要來給三嫂賀壽的,結果不但叫三嫂跟着爲我擔心,也叫二嫂與九妹都不得安穩。”
“二嫂你聽一聽,六嫂這話可是分明沒把咱們當做了自己人看。”元秀偏了偏頭對代王妃笑着道,“咱們在這裡問她是怎的連睡也睡不好,她卻是一個勁兒的賠着罪!”
代王妃點頭,和顏悅色道:“你素來身子不錯,好端端的怎麼就這樣了?可是王府最近事情多?”
瓊王被留在了長安,這本身就不是太好的信號,就是從前與瓊王過從甚密的一些人,如今也不願意登門拜訪了,王府清閒得很,單是府裡一些下人們的管束又怎麼難得到母親出身杜氏的陶景年?
陶景年欲言又止,代王妃察言觀色,軟語溫言的哄了半晌,陶景年正要開口,外面使女卻進來稟告,說長孫明鏡派去請的大夫已經到了。
見狀代王妃只得作罷,命人先把大夫請進來爲陶景年診了脈再說。
大夫是長安頗有名氣的一位,想來爲世家大族裡女眷看病也不是一次兩次,對着偏廳裡兩位王妃一位公主並不見什麼惶恐,切脈後先說了一堆,元秀聽得雲裡霧裡,代王妃倒是好耐心的聽完了方問:“那麼如此該怎麼辦?”
“老夫開一個寧神靜氣的方子先吃上幾日,只是老夫也說一句實話,王妃這病由心中鬱結而來,若是想不開,吃藥也是無用的。”那大夫道。
“阿文你陪大夫下去開方。”代王妃微微皺了下眉,對大夫頷首道,她身後的使女忙應了,陪着那大夫出去,陶景年勉強笑道:“我早說了無事,卻叫兩位嫂子與九妹這樣的一番忙。”
代王妃輕嘆道:“子嗣的事情急不得,況且你與瓊王到底還年輕,咱們這兒是自己人說一句,也不怕皇后殿下見怪——皇后殿下入主中宮也是好些年的,如今可不是也有了?這世上件件事情總是講究個時辰的。”
陶景年愣了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代王妃這是故意將她鬱結於心的緣故推到了子嗣上面,以免元秀另作他想,她苦澀一笑點頭道:“二嫂說的是呢,究竟是我想的窄了。”
“我道六嫂爲了什麼竟會鬱結在心,卻原來是爲了子嗣。”元秀也安慰道,“二嫂說的再對也沒有,子嗣之事緣自天定,何況六哥六嫂都這樣年輕。”
代王妃與元秀又勸說了她幾句,使女卻已經先煎了一貼藥來,元秀奇道:“怎麼這麼快?”
“大夫開的方子都是一些常見的藥材,王府裡面恰好都有,方纔哥舒夫人使人去廚下看着煎的。”那使女阿文回答道。
齊王得了豐淳賜了一位美人爲妾侍的消息她們當然不會不知道,雖然這會長孫明鏡不在,但幾人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有陶景年對自己的使女說了一句:“回頭你去替我謝一謝哥舒夫人!”
她的使女屈膝應了。
陶景年喝下了藥沒過多久就沉沉睡去,代王妃粗通醫理,見狀點頭道:“既然是安神寧心的藥想來喝了總是犯困的,咱們且先離開這裡叫六弟妹好生休息一下。”
“二嫂說的是,想來外面人也到的差不多了。”元秀隨代王妃回到正廳裡,果然昌陽公主也已經到了,她穿着紺紫宮裝,挽凌虛髻,渾身瓔珞明珠,燦爛奪目,恰如一朵豔麗的牡丹,看到元秀笑着道:“我正找你在什麼地方,原來你和二嫂在一起?可不是三嫂有什麼好東西,偏偏給了你們兩個,這會兒吃了獨食過來的罷?”
聽她這麼一說元秀也知道昌陽公主顯然是剛到的,她一看,雲州卻還沒有到,代王妃已經笑着接口道:“可不是麼?你三嫂親自做的齊地那邊的點心,因咱們來的早才趕上了,你們卻是沒有了。”
“果然如此!”昌陽公主嗔長孫明鏡,“好偏心的三嫂,我不過因着出門時馬車壞了,重新換了一駕才耽誤了功夫,不曾想三嫂就不給我留?”
“齊地的點心倒是準備了,只是也不知道你們喜歡不喜歡。”長孫明鏡含笑令人送上來,解釋道,“上幾回我拿出來待客都嫌不如長安的好,就是釗郎也不愛吃,所以今兒雖然備了一份,但也沒有立刻拿出來,卻不想二嫂倒是惦記着。”
代王妃伸手拈了一塊笑着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先父曾在齊地爲官,我小時候在那兒卻是待過的,也談不上多麼喜歡,但遇見了總也想嘗上幾塊。”
昌陽公主聽了笑道:“那我可也要嘗一塊,看看究竟爲什麼叫二嫂這樣一直惦記着。”
元秀在她下首坐了下來趁機低聲問道:“你有沒有看到雲州?”
“她沒和你一起來?”昌陽反問了一句,隨即立刻道,“那麼多半是先去見那鄭家郎君了。”
她又看了看左右問:“聽說利陽病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是在太液池邊待久了中了暑氣,我昨兒已經把延春殿的人都打發了。”元秀輕描淡寫的說道。
昌陽公主先皺了下眉,隨即道:“這是應該的,延春殿上上下下,從乳母到宮女再到內侍,那許多人居然還能夠讓利陽中暑,放在了先帝在時非活活打死不可!”
“如今宮裡纔出兩件喜事,不宜見血,何況我也只是代掌宮務。”元秀輕咬了一口點心便有些索然無味,放了下來道。
昌陽公主漫不經心的挑了一塊吃着,看起來也不是太喜歡:“利陽年紀小,阮芳儀位份雖然高,可惜死得早不說,阮芳儀也不是個精明能幹的,留下來的乳母竟也這樣不當心。”
說着她想了起來問道:“東平沒出來倒也罷了,十弟呢?這一回可過來了?”
“他和鑾郎、鑫郎都來了,一進門就被釗郎叫了過去,如今也不知道在王府的哪個角落裡面玩着呢。”元秀道。
“十弟還是活潑些的好,不然總拘在了宮裡似個女郎。”昌陽點了點頭,復奇道,“你怎麼把鑾郎他們也帶過來了?”她隨即想到了什麼,“難道是五哥的意思?”
元秀搖了搖頭:“先是鑾郎自己去珠鏡殿求的我,說是想與釗郎一塊兒玩,他頭一次跟我開口,況且三嫂是他正經長輩,再者張明珠的確嚴厲,讓他鬆快一天也沒什麼,後來五哥知道了就說不如連鑫郎一起帶上。”
昌陽沉思了片刻便冷哼了一聲:“趙芳儀那腦子想必還出不了這樣的主意,鑾郎年紀又那麼小,張明珠也不像這等人——雲州最近與趙芳儀走動不少吧?”
“我看雲州也不太像是想到這些事的。”元秀知道她的意思,冷笑了一聲道,“從前卻是一點也看不出來鄭家的這些心思呢!”
“鄭家啊最能幹的還是鄭斂,早先他被先帝點爲大姐駙馬的時候,原本以爲鄭家要大興的,結果後來出了韋坦那起子事!”昌陽哼道,“鄭斂被打發到了洛陽後,鄭家也沒接着出其他出色之人,雲州的那一個還是很不錯的了,可如今瞧一瞧也是個自作聰明的主兒!”
元秀微哂道:“咱們能夠想到的,五哥未必想不到,再者鑾郎年紀還小,他們就是在後面琢磨什麼也做不了大事。”
“你可別小瞧了這些動作。”昌陽提醒道,“從小被攛掇着,如今中宮可是有了身孕的,到那時候……”
元秀皺了一下眉,忽然想了起來,告訴她:“六嫂剛纔就到了,只是不太舒服,我方纔就是與二嫂在陪她。”
“唉,你怎麼不早說?我去瞧瞧!”昌陽公主一皺眉就要起身,元秀忙拉住了她小聲道:“她如今喝了藥正睡着,你去瞧什麼?不如等一會走時再去,也好說幾句話。”
昌陽公主這才作罷,便道:“她是來了後不舒服的?怎麼回事?”
“這倒不是,說是好幾天都沒睡好了。”元秀道,“我正要問你,你如今在宮外,可知道瓊王府上出了些什麼事,讓她這樣的費心?”
昌陽公主想了一想,道:“我倒沒有聽到什麼,或許是子嗣?”
元秀呀了一聲,正要繼續問下去,外面卻一頭奔進了一個穿大紅錦衣的少年郎來,一張原本白皙的面龐曬得通紅,神色卻頗爲興奮,進來後匆匆行了個禮叫了聲母親,正與代王妃並幾個貴婦說話的長孫明鏡擡起頭來,立刻沉着臉斥道:“好沒有規矩!也不知道給你姑姑、伯母並姨母見禮?”
李釗還沒說話,身後又跟着跑進了三人,正是李佑、李鑾和李鑫,雖然後三人如今廳裡好些人都沒見過,但恰好他們今日都穿了皇子禮服,如今皇子又不多,只算一算就能知道是誰了,頓時有許多人站起了身,反過來要給三王行禮。
李釗被母親當衆斥了一句也不生氣,笑嘻嘻的依次從代王妃開始行起了禮,而大部分人卻要給李佑三人行禮,如此見禮畢又花了許多時間,待再次坐定後長孫明鏡的笑容便深了幾分,雖然李佑、李鑾和李鑫論起來是她晚輩,但也是叔王與皇子,不管豐淳讓他們過來是爲了什麼,到底是齊王府長面子,因此越發的和顏悅色。
李佑的性格原本要沉默內向許多,今兒也不知道是不是與同齡的李釗玩得開懷,笑容也多了,昌陽等他對長孫明鏡說過了賀詞後把他叫到了身邊,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臉,問道:“你們都玩了什麼這樣一身的汗?”
“回七姑、九姑,我們玩了蹴鞠。”一旁李釗湊過來說道,神色裡有些忐忑,像是生怕被責怪一樣,元秀不由撲哧一笑,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道:“郎君們玩得野一點也沒什麼,蹴鞠是常理,只是今兒天這樣熱,仔細中了暑!你十一姑就是這樣纔不能過來的。”
李釗見她這麼說放下心來,笑着道:“哪裡敢讓十叔和堂弟們在日頭下面玩?我們是理了一個偏廳出來,旁邊都放着冰盆呢。”
“既然這樣怎麼還是這麼一頭的汗水?”昌陽公主看着手裡差不多溼透的帕子皺眉道,李佑已經坐到了旁邊端起一盞涼茶慢慢喝着,李鑾和李鑫跟着被她招到身邊查看,李鑾便接口回答道:“七姑放心,堂哥說的沒錯,這汗水都是咱們跑過來時曬的。”
代王妃笑着道:“郎君們總是不耐煩靜靜坐着的,也不必說郎君,就是咱們這些人做女郎時又哪裡坐得住了?只是莫要傷了身子就好。”
李鑾側首笑道:“二伯母放心,咱們只是出了些汗,並沒有什麼。”
元秀卻注意到最小的李鑫有些無精打采,便不放心的俯首問他:“鑫郎可是熱到了?”
“回九姑的話,我不熱,我只是想母妃。”李鑫年紀小,還不懂得隱瞞自己的情緒,便如實道,元秀看了他一眼,心裡想衛王好歹也有四歲了,這曹才人怎麼教得他這樣遲鈍,便安撫道:“你先隨你釗堂兄去換了衣服罷,看這一身汗,衣服都溼透了。”
李佑等人都是帶了備用的衣袍來的,聽了她的話,李釗便起身道:“去我住的地方換罷,回來恰好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