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節度使府坐北朝南,因着百年來已經換過幾家人住進來,而這中間不乏士卒反覆爭奪此處的緣故,浸潤過鮮血、斗拱碩大的府邸看起來格外氣勢凌厲,朱門綠牆之後,遙望鴟吻在春日下泛着琉璃光華,卻又透露出幾分奢華。整座府邸佔地百畝有餘,前院爲節度使日常處置事務之處,莊重肅穆,後院起居,則是一派樓閣逶迤草木芳揚,軟風從遙遠的南方吹到,使女們一個個換下了臃腫的冬衣,穿上色彩鮮麗的春衫,臺榭之間時見美姬嬉笑經行。
恰好回孃家省親的賀二孃從半支的窗櫺前瞥見兩名一看就是刻意裝扮過的婢女走過,厭惡的轉過了頭,輕斥道:“真是妖姬!”
“說什麼呢!”正在案後盤點帳目的高氏轉過頭來,嗔了女兒一句。高氏少年嫁與賀之方時也是個麗人,如今已經五旬年紀,雖然養尊處優,到底不及年方二八的少女們嬌俏,面頰依舊豐潤白皙,但自己撫過時也能感覺到其鬆弛,而賀之方固然敬重她,卻更多的宿在那些新納的美妾處。
賀二孃是高氏所出,她看清楚了剛纔那兩個花枝招展的美婢正是院中一名妾侍樓氏的使女,提着食盒向前院而去,目的不問可知,自是要爲母親抱不平。
“母親就是太縱容了樓氏那幾個小妖精,她們才這麼不把你放在眼裡,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往前面送茶水點心,當府裡沒有主母了嗎?”賀二孃撇了撇嘴角,走到高氏對面恨恨的道。樓氏是滄州新進獻上的美人,年紀比賀夷簡還要小上半歲,賀二孃在園子裡撞見過一回,當真是眉如翠羽、目含秋水,用國色天香來形容也不爲過,賀之方極爲喜歡,是以樓氏見到賀二孃時原本竟不打算行禮就要離開,待賀二孃喝住了她才委委屈屈的欠了欠身,事後還跑到了賀之方跟前哭訴,雖然高氏替女兒分辯了,可賀二孃還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高氏頭也不擡道:“不過是幾個玩物,你父親管轄五州事務煩冗,給他解解悶有什麼不好?”
“我回來都半個月了,父親竟是一夜都沒住到母親這裡,反而次次都去找那幾個妖精——”賀二孃憤憤不平,高氏停了筆問:“你不說我險些忘記了,這回你居然一住半個月,是不是又和高離拌了嘴?還是爲他那幾個姬妾?”
賀二孃怒道:“他竟要把那芸娘放到我旁邊的院子裡住!”
“哦,那是過分了,但你也不能直接跑回來住這麼久呀,高離寵愛芸孃的事情我已聽你說過數次,你這麼一走豈不是叫她在後院隻手遮天?到時候你回去發現被她架空,難不成再跑回來哭?”高氏皺眉責備道。
“母親!高離他擺明了就要寵妾滅妻我有什麼辦法!我若不回來,指不定什麼時候他給你們報信說我暴斃呢!”賀二孃憤然道,“原本以爲六弟在家還能替我出一出氣,誰知道他卻跑到長安去了!父親也真是,長安對我們河北不滿已久,不過是如今李家衰弱沒奈何才裝着糊塗,六郎去了那裡若有什麼三長兩……”
高氏皺眉喝道:“你給我閉嘴!好端端的竟咒起你弟弟來!你可知道沒了這個弟弟你以後還能有什麼日子過!”
賀二孃話出口也覺得失了言,遂乖乖聽她教訓,高氏對自己這長女瞭如指掌,喝住她後,想了想她方纔的告狀,不信道:“你說高離寵妾滅妻,這不至於吧?他究竟是你表哥,總要看一看我的面子,何況你還是你父親的長女,是不是你做了什麼事情惹了他發怒?”
“芸娘那賤人去年產下一子,因爲是早產本就是活不長的模樣,能捱到上個月已經是不錯了,結果這賤人不知道在高離面前說了什麼,高離懷疑是我下的手,和我大吵一場,末了還要把芸娘放到我旁邊住,說以後她有什麼不好便全來問我!”賀二孃眼眶兒一紅差點沒落下淚來!
高氏臉色一沉:“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是又如何?一個婢妾生子難道還想母憑子貴爬到我頭上去嗎?”賀二孃不滿的道,“不就是因爲我生的是個女郎麼?可六郎何嘗不是最小的一個!如今他日日都跟芸娘住在一起根本不來理我,難道沒有郎君還能怪我不成!”
“你糊塗啊!”高氏嘆了口氣,“你若弄死的是芸娘倒也罷了,你舅舅舅母定然不會計較!可高離至今膝下無子,你難道忘記你父親當年想要一個郎君想到什麼程度了?他只是和你大吵一場已經很不錯了!你怎不想想,你父親那時候已經是魏博使君,可現在高離單同母親兄弟就有三個,還不算堂兄弟……他雖然是我高家的長子長孫,但一直沒有子嗣你以爲你外公會放心把使君之位傳給他嗎?你這個傻子,弄死一個庶子不要緊,把你舅舅舅母都得罪大了!”
賀二孃憤然道:“可當年穆氏仗着父親寵愛輕慢母親,六郎當着父親的面戟殺穆氏,父親他……”
“你也知道是六郎?”高氏見她還是不知道悔悟,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道,“六郎他是你父親唯一親子,如今這兒沒人說句誅心之語——他就是拿刀捅了你父親,你父親都未必捨得殺了他!何況一個穆氏?而且將來魏州等五州總是要交給六郎的,六郎他再怎麼心狠手辣只要能夠鎮得住五州上下,你父親只有高興的份!因此纔不但不責罰,反而撫掌贊他戟法有所精進!”
“難道就因爲我是女郎這輩子就只能在高家受委屈?”賀二孃眼淚簌簌的落下來打溼了衣襟,憤然道,“我在家裡時受盡父母寵愛,當初出閣的時候,母親說公婆乃我舅父舅母,遠比嫁到別人家要慈和,高離他本是我表兄,也定然會疼着我,我想母親你說的總是沒錯的……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嫁給父親的部屬,定然過得比現在快活!”
高氏知道長女與幼子性格一般的倔強,如今在自己面前落淚定然是委屈到極點,心頭一軟,正要提點她幾句,卻聽外面有人道:“使君來了!”
賀之方是皺着眉進來的,覷見他臉色不佳,高氏一面起身迎接,一面給賀二孃使個眼色,賀二孃側過身去拿錦帕胡亂擦拭了幾下,這才轉過身來給父親行了個常禮。
賀之方看到長女也在微微一愣,才問道:“二孃怎麼還沒跟高離回去?”
“高離來接二孃了?”高氏詫異道。
“辰末就到了,因另有事與我在前面商議,剛纔我又處理了幾件事纔過來,還以爲他已經到後面來找到二孃了。”賀之方年近六旬,賀家祖上帶進了胡人的血統,如今在他身上還有些殘留,他臉型狹長,眉目比常人要深邃許多,高鼻薄脣,鼻翼的紋路顯出幾分陰騭,因早年爲無子憂愁過度,襆頭下的發已經有幾縷花白,卻依舊不怒自威,賀二孃等幾個女兒對這個父親都存着幾位畏懼,若只是高氏在,賀二孃還想說不想就這麼隨高離回去,但賀之方輕描淡寫的提了提,她就立刻乖乖的提出告退。
等賀二孃走了,高氏才問道:“夫君現在過來,可是六郎又來了信箋?”
“唉!這個孽子!”賀之方聞言,怒從心起,狠狠一拍几案!然而語氣卻分明的無可奈何。
高氏也知道,賀之方就這麼一個兒子,那是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所以並不爲兒子擔心,只是迫不及待的問道:“信呢?”
賀之方悻悻從袖子裡取出飛鴿腹下解下的竹筒給她,高氏匆匆取出信箋一看,驚訝道:“什麼!尚……貴主?!”
“連自己到底是看中了哪位貴主都不知道,居然就要我把李家的婚約推掉!真是豈有此理!”賀之方昔年爲了爭奪節度使之位不惜殺戮兄弟子侄,但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卻是疼愛有加怎麼也捨不得委屈的,罵了一句又發愁道,“若他看中的人門楣低些,哪怕是世家女子,與李十七娘一起做個平妻也就罷了,但貴主可是金枝玉葉,這還罷了,誰都知道魏博遲早都是要交給六郎的,三鎮之所以敢於傲視長安,就因爲彼此同氣連枝互爲守望,六郎他若尚了貴主……岳父那邊或者可以解釋一二,李家卻怎麼不起疑心?”
高氏雙眉緊皺:“這難道是聖人之計?”
“師如意判斷應該是巧遇。”賀之方忿忿道,“李家十七娘你我都是見過,小娘子生得豔麗嬌俏性情爽利,乃是李希聲膝下最受寵的女郎!李希聲主動提出將她許給六郎,所看中的不僅是六郎乃你我獨子,也是自覺兩家兒女匹配的緣故。此事去年與他相見時我已解佩玉爲約,當時六郎未置可否,現在卻……這叫我怎麼和李家交代?”
高氏雖然是婦人,但也深知三鎮聯手的重要,如今也頭疼了:“可是六郎從小性.子執拗,他若當真認定了那位貴主,未必勸說得回來!”
“這都是你把他寵壞的!”賀之方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聞言怒叱,“自古慈母多敗兒!若不是你從小對他百依百順怎麼會養出他現在的性情來!”
高氏知他心頭鬱悶,也不辯駁,任憑他責罵自己出氣,等賀之方說完,才道:“六郎還年少,一時情動未必能夠記多久,左右按照易道長的話,他還要過幾個月才啓程回來,也許到時候忘記了也未可知。”
“若是忘記不掉呢?”賀之方苦笑,“你道高離此來爲什麼先去尋我再來接二孃?是李家託了他來問六郎幾時過去行納定之禮的!”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進退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