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靖安坊。
送信的人施施然離去,一向溫文沉靜的杜拂日臉上,浮現出一種類似於哭笑不得的神情,但很快轉爲平靜,他略做思忖,問身邊的洗硯:“叔父最近可曾與探丸郎聯絡?”
“自然沒有。”洗硯毫不遲疑的答道,“貴主派來的人分明就是胡說八道,阿郎與探丸郎那邊從來都是錢貨兩迄,何況阿郎與貴主又無仇恨,又怎會僱請燕小郎君追到終南山上去爲難貴主?再說貴主是什麼身份?身邊豈有沒侍衛的道理?燕小郎君雖然武功高明,但貴主身邊也未必沒有能人,何況這一回,聽說還是聖人親自指了一位統軍去保護貴主!”他忿忿然道,“再說別人不知道,郎君還不知道嗎?燕小郎君並秋十六娘如今都因爲任秋之案被捲進了長安這場是非之中,阿郎的爲人,除非談妥了條件,否則又怎會輕易讓他們抓住?在這眼節骨上,那是萬萬不會與他們聯絡的。”
洗硯非常肯定,“貴主這分明就是覷着郎君好.性情,訛詐郎君!”說話間,他甚至激動的捏緊了拳頭,似乎那位貴主若在眼前,恨不得衝上去爲杜拂日討個公道一樣。
杜拂日沒有接他的話,而是道:“叔父此刻可在府中?”
“阿郎今日並未出門。”洗硯趕緊道,他以爲杜拂日這是要去向杜青棠問計,以解此信帶來的麻煩。
“那麼你去問一下,聖人派去紫閣峰保護貴主的統軍是誰?”杜拂日卻只吩咐洗硯前去,自己則是有些失笑的收起信箋,待洗硯出了門,他才微微皺起眉,自語,“前幾日宮中傳出混入刺客之事,聖駕受驚……莫非那位貴主手上青痕,與此有關?”
他回想起那日元秀前來請求自己寫信給張獻,讓後者出面斡旋留孟破野一命時,不經意間被他發現的腕上的一道青痕,分明是被男子大力扼制之時留下的,雖然是匆匆一瞥,但杜拂日箭技驚人,目力同樣遠勝常人,一瞥之下已經清楚的看出那道青痕的痕跡整齊,分明是被扼住時絲毫沒有掙扎——也可以說,是無力掙扎,若那道痕跡出現的位置略有偏差,以夢唐公主們的名聲,即使君子如杜拂日,怕也會立刻避開了視線,權當未見,只是那個位置,正是最易卸去對方關節、同時扣住脈門的地方。
假如他猜得不錯,應該是有一名擅長近身纏鬥甚至是刺殺之人,面對面時制住了元秀公主所留,原本打算卸去元秀關節,但也許那人考慮到金枝玉葉們的嬌貴,只是以捏疼她的手腕作警告?
元秀上一回來玢國公府時,是昌陽公主下降前一日,那段時間宮中一片平靜,並沒有傳出任何不妥的消息,不過這也正常,昌陽公主是豐淳一朝頭一個下降的公主,她這場婚禮也是先帝孝期滿後本朝第一件喜事,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宮裡出了什麼事,婚禮前也定然是要瞞下去的。
更何況如今守着大明宮的是神策軍,這一支禁軍的軍權大部分握在了邱逢祥手中,邱逢祥……杜拂日記得,宮中傳出刺客混入的消息後,似乎刺客就是被邱逢祥身邊的人抓住並當場畏罪自盡的,如果這一幕是邱逢祥自導自演,那麼他必定有所用意——假如昌陽公主下降前,元秀公主就曾在宮中遇襲,此事理應瞞不過邱逢祥,如今元秀公主離開長安,赴終南山別院避暑,這時候宮中再出刺客……邱逢祥曾在杜青棠手裡吃過大虧,這也是他一反王太清並曲平之之流的做法,一直以來都謹慎低調,行事滴水不漏的緣故。
在眼下,杜青棠看似致仕,杜家子弟也不斷在豐淳手裡受到打擊,但憲宗去世方三載,杜青棠餘威尚在,以邱逢祥一忍多年的定性來看,若無把握,他是不會輕易有所動作的。
若是真正的刺客的話……杜拂日摩挲着指上韘環,微微搖頭:不可能。
夢唐確實已經衰落,但皇室始終是皇室,大明宮若這樣容易被刺客混進去,先前禍亂朝政的那些權閹,也不至於挾帝自重、威風多年了——關中豪門,誰家沒有私下裡豢養些死士暗衛?
大明宮中出現了刺客,甚至還讓豐淳受了驚,要麼刺客本就是邱逢祥所派,要麼,就是他故意放進去的。
卻不知道他爲何要這麼做?
杜拂日正在思索,被派去詢問杜青棠的洗硯恰好回來,不等杜拂日出言,便迫不及待的稟告道:“郎君,阿郎說聖人是派了從前爲東宮宿衛的袁統軍袁別鶴前去保護貴主,袁別鶴另挑了五十精銳禁軍士卒同去——雖然去的是別院,但終南山中還有宗聖宮,宮旁駐紮着的士卒固然不及驪山行宮,究竟也是長安左近的兵卒,所以貴主哪有那麼容易被人挾持?”
——方纔,於文融並採綠改頭換面的敲開了玢國公府的後門,劈面就遞上了公主親筆手書,下人聽說是公主手書,如今杜府不比前朝,雖然疑惑他們行蹤詭異,但也不敢輕忽,只得請了人進門,復將書信送到了鹿劍園。
杜拂日上一回收過元秀的回詩,對她的筆跡自是認識,看罷信箋後一頭霧水,便將於文融並採綠請到鹿劍園詢問緣由,哪知采綠一開口便咄咄逼人,直言杜青棠請了探丸郎燕九懷夜入終南山中紫閣別院,意圖謀害元秀公主,如今公主危在旦夕云云——元秀的書信倒沒有提到杜青棠,只是表示終南山廣大,獵物衆多,奈何薛氏懼夏,無法陪同自己下山狩獵,聽聞杜氏在終南山中也有別院,雖不在紫閣峰上,但也在圭峰山中,若杜拂日在長安無事,不妨同去終南山,也好讓她請教一二。
這一主一僕,態度迥然不同,但兩人的用意,都是要他前往終南山,若再深想一些,也是讓他離開長安城,杜拂日心中微驚,如果元秀公主與采綠所言她們陷入危局,求助是假,目的是讓自己離開長安,這是否表明杜氏將接承雷霆之怒?
元秀公主對自己箭技與書法的欣賞杜拂日心知肚明,本朝不比前朝,公主們不僅僅備受皇家寵愛,常以此干政,甚至連科舉名次,也不乏朝代有公主會插上一手——譬如玄宗皇帝時,王摩詰以一曲鬱輪袍得其時玄宗愛女之薦爲狀元,便是一個現成的例子。
哪怕是憲宗皇帝時候,杜青棠得憲宗皇帝信任,起初也還是因爲永壽公主——也就是如今的玄鴻元君,與時爲太子的憲宗皇帝兄妹關係極好,在憲宗皇帝面前多次提到了杜青棠,憲宗皇帝因此留意,後與杜青棠見面時,發現後者果然有大才,這才成就了前朝明君能相的佳話。
有這些長輩在前,元秀公主雖然年幼,然而愛才之心卻一如前人。
當初說服憲宗皇帝處置郭家的人是杜青棠,那時候杜拂日尚且年幼,若那位貴主愛惜自己的才華,說服其兄長,讓自己在杜氏傾頹前離開長安,以從中脫身,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瞬息之間,杜拂日心念電轉,不過這樣也不對,元秀公主是在昌陽公主下降後第二天離開長安,前往終南山避暑,甚至沒有等昌陽公主回門,她走得似乎很急,豐淳更是將自己信任的統軍派去保護她的安全,雖然豐淳在繼位後毫不避諱自己對這個胞妹的偏愛,但昌陽公主的下降之儀辦得十分隆重,按理至少會讓元秀在等昌陽回了門,再讓她離開,莫非元秀公主忽然離開長安,本是豐淳的主意?
“袁別鶴?此人性情能力如何?”杜拂日問道。
洗硯撇了撇嘴角,道:“這袁別鶴是長安人氏,貧門良家子,自幼雙親喪失,由其阿姊撫養長大,生於市井,阿郎說,他性情倒是敦厚的,因不喜讀書,其阿姊便典當了家中財物,送他去嵩山學藝,當初憲宗皇帝立今上爲太子,因東宮侍衛空缺,從禁軍中擇人補充,禁軍出缺,自也要招收新入之人,那時候袁別鶴的阿姊恰好出閣,袁別鶴從嵩山回長安送嫁,他的阿姊便趁機給他報上了名,此人武藝不錯,選上禁軍後,翌年皇家狩獵,東宮一名侍衛不慎被同伴流矢所傷,因瘸了腿,只得換人,那時候今上還小,憲宗皇帝愛子心切,便擇了出身清白又武藝過人的袁別鶴補缺——此人一到東宮,倒是立刻投了今上的脾氣,一再提拔,自今上登基以來,更是將他調入禁軍,委以重任!阿郎說這一回護送貴主避暑,壓根就是今上送他一份資歷,以做他日升遷之用。”
杜拂日耐心聽完,才問道:“此人除了身後外,能力如何?可堪大用?”
“阿郎的原話——”洗硯做個鬼臉,笑道,“貧門良家子,又是厭文喜武之人,放在亂世或可爲猛將,但其性情敦厚又失之猛將應有的氣勢,古往今來如項籍、程知節能有幾個?”
杜青棠在憲宗一朝可謂是隻手遮天,權勢煊赫,豐淳因爲文華太后的緣故對其極爲忌憚與厭惡,以杜青棠的爲人,對這位當時的太子自然也要多盯着些,袁別鶴既然是東宮舊人,他的底細當然不會瞞過了杜青棠去。
杜拂日思忖片刻,從案上抽出一張雪白的信箋,略書數行,吹乾之後封起,又在案下格中取了一方小章,在信箋下方蓋上,對洗硯道:“送去安義坊。”
“給裴家郎君還是張家郎君?”杜拂日知交不多,但在安義坊裡住的卻有兩個,便是重五之日同去觀瀾樓赴約的張獻與裴灼,洗硯自是要問個明白。
“去裴府交給裴灼,你去時另外帶幾卷書,告訴裴灼選一個可靠之人,以裴家二十四孃的名義將此信送去紫閣別院,交與燕郎。”杜拂日道。
洗硯接過了信卻不想去,抱怨道:“郎君就是這樣好.性情,上回在觀瀾樓上,被那柳大當衆冒犯了也不生氣,爲着不掃了衆人興致,甚至就換了件衣袍便繼續待着,所以現在連貴主也覺得郎君軟弱可欺,燕小郎君的事情,與郎君又有什麼關係?堂堂貴主,難道連個市井之徒、探丸郎中人都收拾不了?貴主這分明就是想拖郎君下水!”
“貴主纔多大?”杜拂日微微一笑,哂道,“想算計叔父,就是今上佔着至尊之位,如今也是無從下手,又何況是她?”他搖着頭,“這位貴主怕是當真遇見麻煩了,不論如何,既然尋到了我頭上,能幫則幫吧。”
他語氣清淡,洗硯眼珠轉了一轉,認真道:“郎君,這位貴主,曾引魏博節度使之子賀夷簡思慕,如今賀夷簡雖然將赴淄青爲楚殷興賀壽,但終究惦記着貴主,郎君向來大度,哪怕今日所求並非貴主,或者也非年少美貌的女郎,即路邊乞兒,郎君但力所能及,也會援手,然而外人卻不知道郎君秉性如此,萬一那賀夷簡認爲郎君對貴主有意,返回長安後,總是一件麻煩吧?”
“賀夷簡?”杜拂日搖頭,“賀之方既然讓他離開了長安,自然不可能再讓他回來。”
他語氣篤定,洗硯還要再說,杜拂日已經接着道:“哦,對了,信箋是給燕郎的,你與餘光說清楚,可別讓其他人拆了。”
“若燕大根本不在紫閣別院呢?”洗硯委實不信任元秀在他看來,燕九懷斷然沒有在迷神閣遭難時離開長安,特特趕去紫閣峰上與元秀過不去的道理,何況燕九懷武功再高,行刺官吏也就罷了,對皇室中人下手,可沒那麼容易。
杜拂日只是笑了笑:“那前幾日宮中出現刺客之事,便可知道緣由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