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默落後杜拂日幾步,元秀去更衣後,他便自動侍立到了杜拂日身後,霍蔚被元秀叮囑留下來招呼他們,卻也只是讓小宮女從庖下送了兩碗涼飲過來,杜默目光垂下,見宮女端給自己的器皿,不覺一哂。
元秀更衣更的時間極長,杜拂日雖然等的心平氣和,但杜默目光掠過他藏在袖中的手,兀自不時滴落着什麼,而下首的霍蔚卻全當沒有看見,究竟按捺不住,開聲問道:“敢問這位公公,貴主還有多久纔出來?”
“阿家身份尊貴。”霍蔚不慌不忙,淡淡的回道,“四季衣物本就極多,況且阿家生得美,穿什麼都好看,這便更難挑選了,往常阿家起身,宮女伺候着出來,總也得兩個時辰,今兒有杜家郎君在這裡等着,想是會快一些的,只是這會還不到一個時辰,郎君卻是太過爲難阿家了些。”
杜默頓時無語,卻聽霍蔚說着,話鋒卻是一轉,“若是郎君着急,老奴便去問上一問!”說完不等杜默和杜拂日回答,卻是擡腿就走,不但自己走了,連着殿上小宮女也悄悄順着牆角溜了出去。
杜默見狀,啞然失笑道:“我還當這內侍當真是去爲郎君催促貴主,誰想他竟是趁機把咱們丟在這裡了。”
杜拂日並不意外:“這霍蔚是文華太后留給貴主的老人了,若不是文華太后極爲信任之人,豈能被派到文華太后唯一之女身邊?他對我杜氏本無好感,先前幾次見面,也是因爲貴主的緣故纔沒多說什麼,如今情況不同,你向他催促,他自然樂得一走了之,任憑我等在這裡枯坐。”
“原來如此!”杜默不由道,“但如今宮裡……”
“你站在我身後,尚且能夠察覺,他方纔一直侍立在對面,如何不知?”杜拂日淡然一笑,“他是貴主近身之人,又是文華太后所留,又怎會輕易忌憚我?”
杜拂日這會穿的是一件石青圓領長袍,領口露出雪白中衣的衣領,燈火下他面目俊朗依舊,但右袖之上卻有幾點清楚的血跡,與袖口對應的殿磚上更是在這點時間落了好幾滴鮮血——以霍蔚方纔的位置,恰好可以將這一幕看得仔細,再聯想到方纔元秀一路攜着他的右手入殿,霍蔚的老辣以及對元秀的瞭解,豈能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如今長安三內皆在邱逢祥的控制之下,昨兒晚上才宮變,到了早晨禁軍已經開始清理宮中,驅使着內侍們從太液池裡打了水清洗宮道上的血漬,更管得各宮無人敢擅自踏出殿門一步——然杜拂日卻比元秀到珠鏡殿到的還早,霍蔚近身伺候或者不及采綠、採紫,但對大局的把握卻是連元秀也要倚重的,一見杜拂日進殿,不必問也知道杜家定然也是參與了邱逢祥宮變之事!
在這種情況下,杜拂日吃了元秀這樣一個暗虧卻忍了不發作,足見雖然豐淳這會被軟禁在了蓬萊殿,但元秀公主的地位卻也未必衰微下來,霍蔚自然敢繼續給杜拂日主僕臉色看。
杜默被杜拂日提醒了想到這些,不覺皺眉道:“郎君方纔也太讓着貴主了,便是在人前欲爲貴主留些顏面,以郎君身手,方纔不動聲色間震開貴主也可做的不留痕跡的。”
“小傷而已。”杜拂日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指了指几上茶碗道,“你從修政坊一路趕到此處想必也是渴了,這茶中加了薄荷,爲何不喝?”
“這茶碗……”杜默說到此處停住,杜拂日聞言看了一眼,卻見杜默面前的五瓣葵口貼金箔秘瓷碗與自己面前的竟是一模一樣,分明是一窯所出的成套瓷碗裡的兩個,杜家是城南望族,最是講究規矩的,此刻殿上四周又無人,杜默不免道,“貴主徹夜未歸,白晝也是,憲宗皇帝英明,本朝卻是一直承平,這些宮人想是都被昨晚嚇得慌了。”
杜默道是珠鏡殿上的宮人慌張之中才讓主僕用的茶碗一樣,杜拂日卻笑了一笑,搖頭道:“這碗茶卻是他們故意這麼端上來的,這是在暗責我等!”說着擺了擺手,“不是什麼大事,你只管喝就是。”
杜默皺了皺眉,旋即明白過來——從來主僕有別、上下有差,如今珠鏡殿上明知道他與杜拂日乃是一僕一主的身份,卻偏偏還要拿同等器皿上茶,甚至是一套裡面的兩個,惟恐他們看不出來是同等對待,這分明是在罵杜氏尊卑不分!
“貴主究竟是女郎。”杜拂日有命,杜默也不推辭,放下茶碗後,低聲評論了一句,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元秀從回殿以來的舉止,無論是藉着杜拂日想扶她下馬車,暗中掐傷後者以發泄,還是將他們一晾許久,以及此刻藉着上茶指桑罵槐,都是十足的女郎氣兒。
杜拂日正要回答,那邊元秀卻終於姍姍而來了,但見她新換了雙螺髻,髻上纏着兩串珍珠,燈火下固然華彩熠熠,但色澤都是偏於雪白的,乍一看去還以爲是白色,除此之外並無裝飾,再看她面上不施脂粉,雖然依舊柳眉杏眼、肌膚閃耀,嘴脣卻顏色極淡,身上更是穿了荼白暗繡梅蘭竹菊紋的素色夏衫,下面繫着牙色羅裙,這一身足以與當初昭賢太后纔去幾日.比了。
她到了主位坐了,也未解釋自己爲何來遲,只是對着杜默擡了擡下巴,陪着她出來的采綠便道:“杜家郎君答應要告訴阿家的話,有外人在聽着怕是不妥罷?”
“杜默,你先去殿外等我。”杜拂日看了眼杜默,後者倒也未推辭,反而咧嘴一笑,向殿上抱拳道:“在下謹遵貴主之命,只是在下如今十分口渴,方纔得蒙霍公公賜了一杯甘霖,如今猶覺喉中似火燒,可否請貴主再賜些粗茶?”
杜默忽然這麼一說,元秀卻是神色波瀾不驚,淡淡道:“粗茶?這麼說這位郎君是喝不慣本宮這裡的茶水了?只是本宮從前受父親兄長愛護,這粗茶還真沒有,本宮想杜家十二郎箭技高明,又是朝野皆知的前朝賢相杜青棠唯一的侄兒,想來在宮裡宮外,也斷然沒有什麼人能夠傷到十二郎,不如郎君回玢國公府去喝個痛快,豈不是很好?十二郎從前向來都是極爲體貼,不爲難人的,你既然是鹿劍園中總管,本宮覺得,十二郎待你也不該見外才是。”說着她看了眼杜拂日問,“十二郎以爲呢?”
杜拂日正要回答,杜默已經苦笑着復抱拳道:“貴主說的極是,在下乃是粗人,還請貴主寬恕方纔之言,只是斷然沒有叫郎君獨自出入的道理,若是郎君今日不在宮中留宿,在下還是在外面等着罷。”
元秀聽他話裡有話,也不生氣,淡然道:“便是十二郎留在宮中,也有韋華妃在,你一個粗手笨腳的,難道還能比華妃宮裡的宮女更會伺候不成?”
杜拂日側頭輕咳了一聲,吩咐道:“杜默且先去殿外。”
杜默只得忍氣應了,施一禮復退出。
他出了殿,杜拂日淡哂道:“杜默平素也算能言之人,卻不抵貴主口齒犀利。”方纔杜默故意挑剔珠鏡殿不知待客之儀,竟連茶水也不能提供足夠,然而元秀卻依着他的“粗茶”二字,譏他身份低微不配飲殿中好茶,話中甚至不無當着杜拂日之面譏誚其叔父杜青棠仗着前朝之名,行今日宮變之舉的意思。
結果杜默在茶水上輸了一陣,心中不甘,又欲抓着杜拂日此刻還要留在元秀殿中談事,有譏誚元秀不過是靠着美色方能夠至今盛氣凌人,卻不想元秀又把韋華妃拖了進來,杜默一直照顧着杜拂日,如何不知他與韋華妃感情不錯,雖然如今韋造相位因杜青棠之故定然難保,但便是杜青棠也不至於爲難一個小輩,見話題提到了華妃身上,杜拂日也只能出面阻止了。
“便是不犀利,與十二郎這樣的人說話,總也要多打點幾分精神。”元秀悠悠的說道,“畢竟,十二郎叔侄的辯才,纔是真正人盡皆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