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了採藍所指之人正是那藏身樹上的女郎,采綠臉色頓時古怪起來:“藍娘你能看到她的臉?”
“……奴認出了樹下的使女。”採藍也有點目瞪口呆,元秀盯着風拂過時淺碧裙底露出的一雙雲頭寶履,饒有興致的問左右:“穿着雲履居然也能爬樹?”
不等採藍反應過來,便看到元秀舉步向那株杏樹走去,樹下的使女原本似正急着勸說上面的人下來,見元秀靠近,卻立刻警覺,連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元秀也不理她,反手脫了錦帔遞給採藍,略挽袖子,就要親自上陣嘗試——她恰好,穿的是一雙同樣款式的雲履。
“喂!”採藍、采綠兩人還沒來得及勸阻,樹上卻先傳出一個聲音,清透散漫,使人聯想起冬日暖陽下的昏然之感,樹上人道,“你這紫棠春衫也就罷了,那銀泥淺緋藕絲裙,用的料子又輕又軟,別在樹枝上刮破了,再者染上了樹上褐色汁液,一會仔細出醜!”
元秀仰看着那一截綠裙:“你這裙子顏色也不深啊!”
“我另有辦法。”樹上人勸說道,“你不如另找一個地方去吧,這太液池邊風涼的地方也不少,何必非要爬樹呢?”
“你爬到樹上,就是想找個風涼的所在?”薛氏不在,元秀哪裡有人能止住?她摩拳擦掌的,也不管周圍有人無人注意,抱着樹就往上爬去,太液池邊的杏樹都作觀賞之用,因此並不難爬,只是那雙雲履到底礙事,採藍與采綠無奈,只得上前想要扶她一把,元秀卻惱了,揮開她們道:“不許扶我!她能爬上去,我爲何爬不上去?”
樹上人嘻嘻笑道:“悄悄兒的告訴你啊,我是脫了履爬上來,叫使女把履遞給我穿上的!”
“……”採藍和采綠抿着嘴低了頭忍笑,元秀鬱悶了一回,方叫她們扶了一把,躥到花枝間去,尋了一個安穩的枝椏坐了,側首看向身旁人。
韋徽端坐着的枝椏比元秀略高一點,但從她的身量來看,也確實要比元秀高一些,她眉宇之間很能看出幾分韋造的神韻——那種敢於犯顏直諫的孤傲凜冽叫元秀直接確認了她的身份,但她偏偏生了一張滿月般的臉龐,此刻正笑得雙眼彎彎,卻將這種凜冽衝得幾不可察,只覺活潑可親。
元秀打量着她的裝扮,韋徽端上穿越羅對襟窄袖雪青色寶相花紋半臂,裡面襯着青蓮撒繡桃花的單絲羅短襦,修長白膩的脖頸上掛着一副赤紅如血的珊瑚珠串,顆顆都有拇指大小,打磨得光滑圓潤,幾如寶石,意欲生輝,映着韋氏容光煥然。
她下面的羅裙元秀本來還以爲是淺碧色,如今湊近了看才發現是縹色——綠而微白,有一種怯生生的美麗,然而韋徽端卻把它穿出了生機盎然之感。她腰帶上嵌着一圈兒明珠,卻不見香囊、佩玉之物,頭上挽了疊雲般的倭墮髻,掐絲青蘿飛鸞簪,點翠折枝牡丹笄,耳上一雙寸餘長的赤金藥神環,看裝束與今日應邀入宮來的女郎一般費過心思,但面容卻清清爽爽,別說脂粉,竟是連螺黛都不屑於用——當初,虢國夫人何等姿容?亦有“淡掃蛾眉朝至尊”之舉,夢唐風氣自來奢華,宮中御溝常年流出之水都爲胭脂所染變爲赤色,所謂素顏,不過是相對嚴妝而言,有了虢國的例子,幾無女子出門敢不描眉,哪怕是貧家女郎,亦會從竈下悄取焦炭,對着水鏡細細塗抹。
元秀驚訝她的自信,韋徽端卻也在打量着她,韋徽端不同於鄭疏,她在長安望族之中並不活躍,因此不認識元秀,自己也不覺得意外,只是瞧着她道:“你看看你裙裾上面。”說着探手將她掛在身後的下襟撩到前面來給她瞧。
但見紫棠色的春衫下襬上,已經染上了幾處淡淡的污垢,而且輕軟的衣料不禁拉扯,污垢之外,已經出現了兩處地方抽了絲。
韋徽端嘆了口氣:“快想辦法吧,宴會還有些時候纔開,別叫你阿孃看到了責你!”
“這有什麼打緊?”元秀自然不會緊張,她扶着樹幹四面看了看,失笑道,“其實這裡離蓬萊山已經不遠了,你貪圖風涼爲何不爬到上面涼亭裡去?那裡風更大。”
“我倒是想去,但崔家女郎在那裡。”韋徽端揚了揚眉,道,“人太多了,我本以爲這裡會清淨些。”
元秀假裝沒聽出她話裡趕人的意思,奇道:“崔家女郎?是哪個崔家?爲何她在那裡人就多?”
“清河崔氏家的六娘。”韋徽端瞥了她一眼,“連我這樣不愛出門的人都知道了她,你出來時你阿孃就沒告訴過你嗎?”
“是崔風物的妹妹?”元秀噫了一聲,避開她的問題,道,“崔風物風儀名滿長安,他的姊妹容貌出色引人親近倒也不奇怪,不知道她蹴鞠的技巧如何?可別像她兄長一樣不中用。”
元秀一個不慎說漏了嘴,韋徽端原本清淡的神情頓時一頓,偏了偏頭,到底對她頷首道:“原來你是貴主?難怪不怕弄髒了衣裙!”
“……崔風物難道只參加過麟德殿前那一場蹴鞠?”元秀頗爲意外,她實在沒想到才說了幾句話,就被覷出了身份。
“這個自然。”韋徽端有點好笑的看着她,“崔家大郎風儀是好,可他除了劍術勉強可以一觀外,控弦之術並蹴鞠、詩才,其實都平平……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從來不參加這些,寒食那場蹴鞠也是另有緣故才參與的。”
元秀並不知道趙郡李氏之事,倒和昌陽一樣認爲崔風物此舉是爲了在昌陽面前表現了,撲哧一笑:“以我來看他那日還不如不要下場的好,倒害我七姐跟着生了一回氣!”
“貴主不知道是哪一位?”韋徽端聞言,打量着她問道。
元秀悠然搖着雙腿,笑道:“你何不猜一猜?你若猜對了,今日便不必擔心衣裙弄髒,本宮那裡有幾套未上過身的新衣,看你也是能穿的,隨時可以給你送過來更換。”
“這個倒不必了。”韋徽端眨了眨眼,忽然俯身掀起一角裙裾,壓低了嗓子道,“其實臣女穿了兩條裙子……裡面這條是鴉青色暗繡曼荼羅花紋的,最不怕髒,一會只要請個宮女帶臣女去個僻靜處把兩條裙子裡外換一下便可!”
“……難怪你要找個風涼的地方,本宮在這裡坐了這麼一會,都覺得有些涼了。”
韋徽端放下手,眼珠轉了一轉,拍手道:“臣女知道了!貴主的封號應該是……雲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