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貴主的氣度到與那豐淳小兒不同。”入夜後,滿天星子,玢國公府後宅書房中放着冰盆,四角各點一盞碧紗燈,杜青棠的臉色在燈火下泛着淡淡的疲憊之色,他整個人倚在隱囊上,對不遠處正臨帖的杜拂日感慨道,“尚未及笄能夠堪破隻手遮天與天日之別,聰慧兩個字倒也不算全是恭維。”
這間書房甚是寬大,杜觀棋猶如影子般侍立在角落裡,卻是難得未曾與杜青棠唱對臺戲,而是目光灼灼,警惕四顧。
“當初叔父親自出馬勸說貴主下降河北不成時,可是在家中譏誚了許久貴主氣度渾然不似皇室中人、絲毫不知爲國盡力的。”相比之下,臨帖的杜拂日卻神態自若,他一邊落筆一邊語氣平淡道,整個人舉止猶如行雲流水般連貫自然,杜青棠在他背後嘿嘿一笑,忽然道:“拂兒可知貴主臨走時向我多問了個問題是什麼?”
杜拂日淡然道:“叔父這樣竊喜,莫非貴主向叔父徵詢了私事?”
“拂兒啊……”杜青棠嘆息着,指節在榻上敲了敲,方道,“做叔父的一直都知道你聰慧,也一直叫你藏拙,你爲何始終不肯聽?似你這樣,將來貴主下降之後,依舊處處一針見血,須知道貴主不同叔父,乃是少年女郎,麪皮最撥薄不過,你這樣無趣,豈不是要步了當初鄭斂後路?”
杜拂日終於筆下一頓,他不動聲色的將紫毫放到旁邊筆架上,將寫壞了的一張宣紙團起丟入案下簍中,這才皺眉道:“貴主下降?”
“貴主又不是不知道你至今尚未婚娶,而且兄長與長嫂早逝,你的婚姻之事自然由我來做主,貴主既然問出此言,自然是對你有意——一個少年女郎都已經鼓足了勇氣開口,我雖然不喜豐淳小兒,念在了文華太后的面子上,也只能不捨的將你推出去了……好在這位貴主雖然比之當初的文華太后還差得遠,不過美貌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拂兒……”杜青棠說的興高采烈,杜拂日卻依舊面色平靜,思索片刻道:“所以,這就是正堂裡那個雨過天青繪海棠春睡美人瓠被貴主臨走時砸了泄憤之故麼?”
“貴主年輕,心思被說破,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杜青棠不懷好意的問,“拂兒可是對此事不喜?”
杜拂日拿起旁邊備好的清水浣了浣手,轉過身來,在下首的席上端正的跪坐下來,道:“叔父一直勸說我不要入仕,從前的理由是今上因文華太后故不喜叔父,惟恐我踏入其中受池魚之累,爲何如今又要爲我爭取入仕的機會?”
杜青棠眯起眼,斂了戲謔之色,沉聲道:“你當真以爲我的一句戲謔之言,就能讓貴主決定下降於你?如今可不是前朝,就是前朝,你尚主的機會也不大,否則憲宗皇帝膝下自昌陽公主起到雲州公主,共有四女與你年紀彷彿,憲宗皇帝當初爲昌陽公主寧可選了崔家那個繡花草包都未曾選你——前朝我勢力太大,不宜再錦上添花,今朝我卻恰好惡了今上,尤其這一位,還是今上的掌上明珠……”
“正是因爲如此。”杜拂日好整以暇道,“叔父這樣開口,自然有把握。否則杜家丟臉不要緊,恐怕今上正好治叔父一個不敬之罪!叔父與今上斡旋這許多年,莫非會晚節不保麼?”
杜青棠似笑非笑:“這麼說若是貴主主動提出下降於你,你也不想拒絕了?”
“那位貴主當得起叔父聰慧機敏的稱讚,而且極有主意,叔父口才雖佳,沒有十分的理由怕也很難說服她。”杜拂日卻沒有理會他的戲謔,而是若有所思,“何況是終身大事?”
他拿起面前的涼茶自斟自飲了一盞,閉目片刻,忽然道:“叔父莫不是又拿了推.背.圖之事,哄騙貴主?”
“你如何會想到推.背.圖?”杜青棠饒有興致的問,“貴主主動提出下降你,可以有很多可能,譬如說,像當年昌陽公主對崔風物一樣,被你風儀所折服,又或者像雲州公主對鄭緯,始於一次英雄救美……你雖然自小被我故意壓制與隱瞞,不許在外人跟前嶄露頭角,但我城南杜氏子弟本就不俗者衆多,你更是我親自教養長大,旁的不敢說,風儀容貌放到了全長安也是一等一的,何況高冠瀑布下,燕九懷行險招,還是你救了貴主,還是我這些年來的要求讓我唯一的侄兒過於妄自菲薄了?”
杜拂日與燕九懷在高冠瀑布下的爭鬥旁人或者不知,但杜青棠只此一侄,卻是說什麼也要多加關心的,自然瞭如指掌,包括元秀公主也被捲入其中他也有所瞭解。
“並非妄自菲薄,而是對元秀公主有所瞭解。”杜拂日心平氣和道,“論風儀家世,賀夷簡比之長安諸人其實也不差,更重要的是,長安諸人之中,恐怕無人能夠比賀夷簡對這位貴主更真心,貴主正當年少,雖然身份尊貴又有傾城之姿,在這個年紀,正是懷春之時,卻對賀夷簡絲毫不加動心,又豈是輕易被風儀、救助之事打動之人?”
杜青棠淡笑着道:“也許是賀夷簡恰好不是她所戀慕的那一類郎君,譬如昌陽公主偏愛崔風物那種謫仙般的氣度,那麼對於能夠慷慨高歌、擊匣而舞的壯士便興趣不大。”
杜拂日搖頭:“燕郎曾經告訴我一件事,賀夷簡離開長安前,特特向他買過一個消息。”
聽到燕九懷,杜青棠也不禁眉頭一皺:“那賀家小兒買了什麼?”
“他向燕九懷買了紫閣別院附近幾座高峰之上,何處有桃花。”杜拂日淡然道,“然後親自攀上高峰,摘下最完好的一枝,將其他全部砍去,那一枝桃花被他趁夜和露送進紫閣別院,以賀夷簡的性情,即使是貴主,做到這一步也是極爲用心了,叔父可知,貴主是如何對待那枝桃花的?”
杜青棠淡然道:“這位貴主與我見的次數固然不多,但我猜也能猜得出來,她不是轉手就丟了,就是壓根沒有收下。總之,是絕不可能好生收起來的!”
“不錯!”杜拂日點頭,“貴主收下了桃花,但等賀夷簡離開,便丟入了旁邊的睡蓮池中!”
“你可是因此覺得這位貴主太過無情?”杜青棠沉吟道。
杜拂日啞然失笑:“貴主若是無情,又豈會接受?賀夷簡相貌堂堂、出身足以尚主,又對貴主一往情深,但凡女郎,無論貴賤,遇此佳郎,豈有不動心的道理?但是貴主動心歸動心,卻因河北與長安的複雜局勢,毫不遲疑的將那枝桃花丟棄……這位貴主作爲皇室公主乃是極爲合格的,她並非無情,只是太過清醒。”
他擡手指了指大明宮的方向,淡然道,“今上登基不過三年有餘,按着古制,未改元前多沿襲前朝舊政以示孝道,今上也是如此!也就是說,今上培植自己的班底、清洗叔父的人,到如今不過區區三年不到,而當初,叔父卻是從懷宗皇帝一朝就開始打下根基,在前朝時候,憲宗皇帝更是對叔父信任有加,反而因瓊王故,今上這個東宮,在前朝戰戰兢兢,一直到了登基才能一展身手……”
杜青棠微微頷首:“所以呢?”
“所以如今雖然已經是豐淳三年,今上登基至今每日上朝不輟,朝野上下都贊其勤政,並非沒有緣故。”杜拂日淡然道,“只因今上如今雖然位列九五,但實際上,不說整個夢唐,就是長安帝都裡,依舊做不到如指臂使,換言之,叔父固然被趕下相位,然餘勢尚存,加上五姓七家這些家族在前朝被叔父與憲宗皇帝壓制極大,如今自然也不肯輕易完全向今上低頭,從天下的角度來看,藩鎮乃夢唐之危,但從今上來看,藩鎮遠在長安之外,如何將長安之內的各處權柄抓到手……如何徹底握住帝王應有之權,纔是他最急着考慮的事情!”
杜青棠默然。
“元秀公主乃是今上胞妹,今上所憂所慮,她自無置身事外之理。”杜拂日淡笑着道,“長安原本就因叔父的緣故,如今分爲皇室、杜氏一系並觀望一系這三派彼此試探與傾軋,先前任秋之案沸沸揚揚、使坊間都議論不休就是個例子,今上畢竟不及憲宗皇帝,能力有限,長安已經大致分了三派,若再因元秀公主的緣故,讓藩鎮也找到機會與理由進來插一腳——尤其魏博賀之方,當年曾在憲宗皇帝時被打壓得極爲厲害,而且此人,對叔父極爲畏懼,他若插手到長安,斷然不會站在叔父對立面,那麼無論是觀望還是向叔父示好,都會給長安原本就複雜的局勢帶來更大的麻煩,這種麻煩,恐怕今上也難以駕御!”
“因此元秀公主雖然對賀夷簡有所動心,卻絕不會下降河北,今上是其胞兄,對她終究與其他姊妹不同,一旦今上失位,貴主的日子想必也好過不到哪裡去,賀夷簡對貴主再如何熱烈,終究比不上金枝玉葉的身份、以及九五至尊的眷護!”杜拂日平靜道,“實際上,最初在觀瀾樓外見到這位貴主時,看到貴主對我的態度,我便知道賀夷簡無望——在文華太后之事上,無論內中有怎樣錯綜複雜處,叔父終究難脫干係,而我是叔父撫養長大,貴主也許會自矜身份,不屑與我爲難,也許會因年少好事,前去考校我箭技,但後來多次勸說我參加武舉……”說到此處,他微微皺了下眉,似乎有些好笑,繼續道,“這說明今上雖然不喜叔父,但這位貴主對我杜氏,其實並無太大惡感,甚至可以說,還有些期盼我爲國效力!”
杜拂日沉吟片刻,緩緩道:“文華太后甍逝時,貴主不過三歲,就算文華太后那時候叮囑了什麼,想必貴主也是記不住的,因此對貴主影響最大者,莫過於養母昭賢太后與乳母薛尚儀,並今上,無論是養母還是乳母,文華太后不但是貴主生母,更是憲宗皇帝之元后,所以這兩位都不敢在貴主面前對此事有什麼議論,畢竟那時候叔父權傾朝野,若是言叔父之過,等於得罪了叔父,若是言文華太后……而今上也不會主動爲叔父開脫。”
他想了一想,“那麼這個人,只能是憲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