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方卻不知道就在他對着心腹又愛又恨的罵着不肖子時,他那牽腸掛肚的不肖子正在樂遊原上再一次“偶遇”元秀。
這回他遠遠看到元秀一行的身影,眼睛照例亮了起來,但揚鞭催馬趕到近前,卻發現元秀神色沮喪,發現他的到來,擡眼懶懶的看了看,卻連眉都懶得皺,便移開了目光,全然不像前幾次一樣,雖然滿含警惕卻也落落大方不失一國公主應有的風儀,此刻元秀手中雖然抓了弓,但一隻麂子驚慌的從草叢裡跑出來,逃向遠處,她卻只瞥了一眼,絲毫沒有出手的意思,顯得很是沒精打采。
賀夷簡摘下鞍前掛着的角弓,從另一側的箭壺裡取出一支長箭,他做這些時動作舒緩自如,這時候麂子已經奔出一段距離,賀夷簡一邊催馬靠近元秀,一邊順手撥絃,遠處立刻傳來一聲哀鳴。
元秀身後跟隨的侍衛手裡的獒犬立刻瘋狂吠叫起來,侍衛們看向了元秀,見她沒有反對,其中一人便鬆開了手,片刻後,叼回業已斃命的麂子邀功。
採藍的笑容有點僵硬:“阿家?”
賀夷簡撥馬跟着元秀並轡,自然到了理所當然的將原本跟在元秀最近處的採藍擠開,他的騎術可不是採藍這樣深宮之中長大,僅僅會點騎術的宮女能比,另一邊的采綠張口就要叫嚷,然而採藍卻給她使了個眼色,請求的看向了元秀。
“誰準你欺負藍娘了?”元秀明顯的悶悶不樂,但終於開了口。
賀夷簡正待說話,她卻又道:“你們怎又跑到樂遊原上來了?”
“阿家,咱們跑了許久,這會該尋個蔭涼處歇息了。”她身後採藍復低聲道。
被她提醒,賀夷簡認真打量着元秀,她白皙的兩頰被五月的驕陽曬得赤紅,不必脂粉就如酒暈妝一般,那緋紅之色一路紅入了鬢角里面去。雙螺髻原本應該挽得很是整齊,大約是因爲出獵的緣故,髻上沒有用容易滑落的珠翠,而是以兩股五彩絲絛分別縛在髻上,髻後打着繁複而精緻的繩結,絲絛很長,束住之後還拖出了長長的飄帶,一直垂到了元秀腰際。
紺碧色底襟袖繡着栩栩如生的月光白、下襬處卻刺着對鶴的緊身胡服很好的勾勒出了元秀窈窕勻稱的身材,腰間一條黛綠錦緞束帶,連接處用赤金嵌寶勾,這身裝束清爽而便於行動,顯然元秀出宮並非心血來潮,還是特特換了衣裳的,卻不知道爲何到了原上卻如此垂頭喪氣?而且看她臉色,顯然在日頭下面已經遊蕩了許久,但身後人手裡提的卻還是隻有他剛纔所射的那隻麂子。
“阿煌這是怎麼了?”賀夷簡還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他記憶裡面的李煌哪怕是在迷神閣的密道里面與他單獨相對、武力落着下風時,依舊是充滿了驕傲的,而她也有資格驕傲,夢唐的主人是她的同胞兄長,誰都知道豐淳帝對這個妹妹有多麼疼愛——又有誰會讓她露出這樣的神情?
不過,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賀夷簡敏銳的發現元秀身後沒有薛氏的身影,這個乳母並非常人,她對元秀的呵斥儼然猶如長輩,只怕元秀那位名義上的養母昭賢太后在生前也未必能如薛氏一般對元秀動輒相叱——那樣的話,宮中早就要傳說昭賢太后對養女不慈的話來了……
“那該死的孟光儀!”元秀忿忿的一甩手中長鞭,將地上一株高過了馬肚的長草抽斷,嘴裡嘟囔了一句,她聲音很低,賀夷簡甚至沒有聽清楚,但他身邊跟着夏侯浮白,因此他回頭看向夏侯時,後者雖然木無表情,然而嘴脣開合,到底把孟光儀三字告訴了他。
“是孟光儀惹了阿煌不快?”賀夷簡試探的問元秀,見元秀沉着臉不理會自己,他看向了身後的採藍,誰知道採藍對他可沒什麼好聲氣,見他看過來,反而狠狠瞪了他一眼!
賀夷簡在元秀這裡碰釘子早就習慣了,他也不以爲意,忽然舒展手臂,隔着坐騎,在元秀額上撫摩了一把。
“你做什麼!?”採藍、采綠雙雙驚叫出了聲,後面的侍衛也立刻變了臉色!
元秀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鞭抽了過來,賀夷簡若是不願意,以她的身手自是打不到他,賀夷簡擡手抓住了鞭梢,嘆息道:“阿煌若再不休息,可要中暑了!你若想打我出氣,不如休憩過了有了力氣再動手如何?”
被他這麼一說,採藍驚叫一聲,另一側的采綠趕緊上前,探手摸了摸元秀的額,吃驚道:“阿家太鹵莽了!”
侍衛們跟着也早已受不了,當下衆人四顧,看到了不遠處有處小樹林,忙簇擁着元秀過去,到了蔭涼處,採藍和采綠忙不迭的捲了袖子,先取水替元秀擦拭面頰、雙手,又從革囊裡面倒出一壺鎮着的烏梅飲,革囊外面以厚厚的緞子包着,裡面裝了冰,這時候早已化做了水,但到底還涼着,元秀捧着喝了三盞,面上赤色才褪下去一些。
採藍跪在旁邊替她打着扇子,口中埋怨道:“阿家若是繼續使性.子,當真中了暑,奴等被五郎懲罰事小,大娘擔憂且不去說,回頭五郎怎麼還肯放阿家出來?”
元秀一臉鬱悶的靠住了一棵樹,也不理她,見狀采綠跑到其中一名侍衛的馬旁,過了片刻取了一捧瓜果過來:“阿家連午膳也未用,還是先吃些東西吧。”
賀夷簡與夏侯浮白下馬後各自取了水飲用,到這時候纔過來,看到瓜果,賀夷簡也不客氣,隨手拈了一顆杏吃了,采綠立刻警覺的收到一旁:“賀郎君,這是爲阿家準備的。”
“阿煌莫不是在孟光儀那裡吃了虧?”賀夷簡卻不理她,蹲到了元秀面前問,“這個人卻不好惹,多少長安豪門的老狐狸都栽在他手裡過,阿煌是怎麼被他氣成了這個樣子?不如告訴我,我去替你出氣如何?”
夏侯浮白在旁咳嗽了一聲,無奈賀夷簡壓根就不理他。
元秀到底回過了神,冷冷道:“孟光儀乃是直臣,你想怎麼樣他?”
“他是不是直臣與我何干?”賀夷簡笑着道,“他讓阿煌不高興了,我又怎能放過他?”
“……”元秀見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無語片刻,怏怏道,“不怪他,是本宮想去迷神閣打探任秋之案的經過,結果被他頂撞了一番,當日他進宮面聖時,在紫宸殿上本宮就領教過了他的口舌厲害,只是未曾想到方纔恰好遇見了他就在平康坊罷了。”
賀夷簡噫了一聲:“阿煌爲何對此案感興趣?”
“坊間不是都傳遍了麼?那任秋可能是本宮三哥之子,雖然出身不正,到底是齊王血脈,七姐婚期在即,實在無暇顧及,便託本宮替她打探……”元秀悻悻說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我記得阿煌的乳母薛娘子似與迷神閣主秋十六娘相熟,爲何不請她獨自前去?京兆府固然派兵圍了迷神閣,但想必攔阻不了薛娘子吧?”賀夷簡試探道。
元秀哼了一聲:“若是大娘能夠出手,本宮何必如此煩惱?”
“薛娘子怎麼了?”聞言,賀夷簡還沒開口,旁邊一直沉默的夏侯浮白卻忽然問了一句。
元秀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大娘素有懼夏之症,原本每年天氣炎熱,聖駕都會移去驪山避暑,可今年長安事情繁多,怕是去不成了,如今大娘每日裡吃着藥只是昏睡。”
賀夷簡頗爲奇怪的看了眼自己的護衛,然而夏侯浮白得了這個回答卻只是頷首對元秀致意,並不再多言。
“阿煌要問什麼,不如我幫你?”賀夷簡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獻殷勤的機會,不過元秀卻撇了撇嘴角:“不用了,孟光儀很是能幹,本宮也相信他的忠心。”
賀夷簡嘆了口氣:“阿煌還是不相信我啊!”
“你今日在這裡可是在等本宮?”元秀打量了眼他依舊白皙如玉的面色,有些鬱悶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岔開了話題。
賀夷簡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好感與好逑之意,元秀這麼一問,他立刻爽快回答:“自然是的!”
“天氣這樣熱,你倒是真不怕麻煩。”難得今日元秀不知道是不是過於沮喪,居然未曾像從前那樣繼續換話題,或者只作未聞,竟感慨了一句。
賀夷簡雖然追求她頗有一段時間,但對她的性情卻還是有些吃不大準,他覺得這應該是一種進展,心情大好,直言不諱道:“若是可以天天見到阿煌,三伏三九又都算得了什麼?”
元秀對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長道:“賀郎君果然久經花叢,甜言蜜語說得好生嫺熟。”
她的笑容和話語裡面滿是揶揄,賀夷簡卻沒有笑,他盯着元秀的眼睛,淡淡道:“阿煌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從未對其他人說過這樣的話,我平生做事全憑自己的喜好,若不是我喜歡的人,哪怕逢場作戲或者身份特別,也休想我說一句悅她之語。”
採藍和采綠服侍元秀左右,對賀夷簡的爲人連打聽帶見識,也知道此人極爲驕傲,壓根就不屑於說謊。如今既然說出這番話,多半是真的,她們雖然都比元秀年長,但究竟還算年輕,雖然知道賀夷簡的身份尚主對元秀不利,如今見他這般傲然的辯解,也不禁對他有些改觀。
一思及此,卻又怕元秀動搖。
卻見元秀聽了,只是笑了一笑,神態自若,賀夷簡擲地有聲的一番話,於她儼然是清風過耳。
見狀,夏侯浮白眼底掠過一絲陰霾,賀夷簡文才武略身手家世,哪一樣都拿得出手,與元秀年紀相仿,還一見鍾情,這些好處,試問天下有幾個女郎能不動心?他多年前投奔賀之方麾下,差不多也算是看着賀夷簡長大的,對後者的驕傲最是清楚,若不是動了真心,斷然不可能對這位貴主如此忍讓與糾纏……可這位貴主不愧是宮闈出身,小小年紀,心腸竟猶如鐵石,賀夷簡如此放下身段的追求,她卻巋然不動……
他沒有去看賀夷簡眼中的失望,卻暗暗下了決心,一定儘快帶賀夷簡離開長安。
魏博五州未來的主人,可以一時迷情,卻絕不可長久的失陷於某人、某事。這是賀之方在知道元秀公主後,特特傳來的密信,單獨給予夏侯浮白,讓他在必要的時候,便宜行事,哪怕強制帶走賀夷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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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吃晚飯時,才知道是自己陰曆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