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秀峰麗肌、翠屏千面,雖然山間道路難與長安坦途相比,卻勝在了景色上邊,李十娘自恃騎術了得,但因元秀身份尊貴,到底還是選了條相對平坦的道理,這條山道卻是往翠華山去的,翠華山峰奇洞異,上有清池古廟,尤其有一口太乙池,乃是本朝天寶年間地動形成,是山間天然下陷的一處湖泊,四周俱是高峰環列,池上碧波如鏡,山光水影映入湖中,說不出的旖旎秀麗。
元秀聽李十娘介紹得有趣,馳騁之間便問道:“十娘子對終南山倒是熟悉,本宮聽說你在城中名聲響亮,只當你鮮少離開長安。”
“貴主不知,臣女雖然不似薛尚儀那樣夏日裡懨懨到了一動不能動的地步,但素來也是怕熱的,長安宅子裡面固然有冰盆驅散暑氣,可整日裡關着門戶悶也悶死了,這翠華山上除了太乙池,更有一處風洞,雖盛夏也是涼風颼颼,寒意沁人肺腑,風洞之北,更有一處冰洞,這會子裡面還存有堅冰,當得起寒氣逼人四字!”李十娘得意道,“從我八歲起,每到入伏都要到終南山來避暑,最愛跑的就是翠華山,便是覷中了那兩處地方,只可惜翠華山上好些的地兒都建了道宮庵觀,再往下卻又不能避暑了。”
聽她言語之中,很是遺憾不能在此山上有一座避暑別院。
元秀眯了眯眼,淡笑道:“這是你挑剔,這些地方也不是不能借宿。”元秀雖然沒有到過翠華山,卻也知道翠華山下有太乙、翠微二宮,其中後者還是本朝太宗皇帝時所建,本就是做避暑的行宮用,太宗皇帝大行便是在翠微宮中含風殿上,可惜元和中,翠微宮便廢棄爲寺,所謂踐苔朝霜滑,弄波夕月圓,固然從玄奘西歸後,此處成了密宗勝地,信徒如雲,香火旺盛,但對比太宗皇帝時候的昌盛,究竟是一種物在人非的惆悵。
“這時候還好,若是本月初的時候,就是想借宿也有些難,須得提前與看中的觀裡招呼方可。”李十娘沒有察覺到她心緒,揚着馬鞭指着遠山道,“翠華廟會連開三日,從本月初一到初三,最是熱鬧不過,去年臣女隨七姐和兄長過去,還買了許多鄉野趣物,可惜今年錯過了。”
“本月初?”元秀略想了想,就知道李十娘爲什麼本月初會錯過了——那時候她正臥病在牀,不無遺憾道,“七娘也真是,若與本宮說一聲,本宮也去瞧一瞧熱鬧呀!這會錯過了,下一回難道要等到明年不成?”
李十娘嘻嘻笑道:“七姐一向不愛熱鬧,去年還是我硬拖了她去的,今年怕是自己也忘記了,這纔沒有提醒貴主,不過她就是想起來也不敢說的,貴主沒有去過,不知道廟會上面人有多少——不提終南山中居住的山民並附近縣中人氏,就是長安也有許多人會特特過來燒頭幾柱香,畢竟翠微寺的香火一向傳說極爲靈驗,去年七姐爲着她夫婿姑母的身子還特特去求了回籤呢!”
元秀不免問道:“這鄭家娘子身子很弱麼?只是爲何只得盧家姊妹陪着她來別院住,她的夫婿並其他子嗣呢?”
“這位鄭家姑姑就是生盧家二十六娘時難產才壞了身子,冷不得熱不得。”李十娘隨意道,“盧家二十六娘還有一個同母的兄長,按着排行該是盧十八郎,只可惜豐淳元年時,盧十八郎因病逝世,鄭家姑姑由此大受打擊,她本是盧家六房的長媳呢,那之後什麼都不想管了,就是自己院子裡也都交給了盧二十六娘,二十六娘那會年紀小,多虧了堂姐盧二十五娘手把手的教導,去年的時候,六房次子的長子娶了妻,鄭家姑姑便索性把事情交給了才進門的新婦,專心養病,這一回到紫閣峰,說是調養,其實啊多半還是爲了叫她能夠散一散心。”
“怪可憐見兒的。”元秀嘆了口氣,想起不久前長安傳來帝后和諧的消息心裡到底鬆了口氣,“只是盧二十六娘可有其他異母兄弟嗎?”
“鄭家姑姑這場病也和這個有關係,原本盧十八郎在,六房長子長孫的名份也沒什麼可爭的,鄭家姑姑就這麼一個兒子,這會盧十八郎去了,六房長支總不可能無人繼嗣,盧二十六娘另有三個異母兄長,下面還有一個異母弟弟,姊妹且不去說——按着鄭家姑姑的意思,她是想要挑那個最小的郎君到自己膝下養,那三個年長的待成了婚便都打發出去,留着幼子看家,偏生盧家世伯要循古禮,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想要把最年長的盧十九郎記到鄭家姑姑名下,兩下里爭了幾句,鄭家姑姑原本性.子溫和,自盧十八郎去世便急噪了些,說着說着便僵了。”李十娘道,“上一回臣女陪七姐過去探望她,她還提到了這事兒呢,就是不知道盧家世伯可點了頭。”
盧家的家務事,元秀並不插話,只道:“盧家二十五娘並二十六娘聽着排行正好相接,看爲人處事,二十五娘卻比二十六娘要穩重許多,聽你說着她們關係極好,不是一個房裡的嗎?”
“二十五娘是八房的,不過其母與鄭家姑姑同族,加上年紀相仿,是一起長大的,關係倒是比親姊妹還要好些。”李十娘指着前方看似不遠處的一座山峰說道,“貴主請看,那一座就是翠華山了,咱們得把馬寄在山下爬上去。”
元秀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足上的靴子,抿嘴笑道:“這個不怕,這時辰山上該有齋飯罷?”
“臣女最不愛的就是這一點。”李十娘抱怨道,“翠華山因是道家盛地,山上不見葷腥,那些素齋做的再好,說什麼引得許多長安富貴子弟爭相來嘗,臣女吃過幾回,到底鮮美不足。”說完又看了眼元秀,自嘲道,“臣女粗鄙,讓貴主見笑了!”
這一點元秀也是深以爲然,不過端着公主的架子,她卻不能像李十娘這樣說得直白,只道:“偶然一回,且忍耐下罷。”
雖然翠華山的山影近在眼前,山路曲折,到底又跑了小半個時辰纔到了山腳,兩人分別下了馬,又留了人在山下守着馬匹,袁別鶴打量了下山高,皺着眉對元秀道:“貴主這會登山,若還要在山上游覽片刻,恐怕回別院時天將暮,山間道路黑暗,馬卻是走不得的。”
他們來時的山路雖然是修葺過的,然而許多地方都是一側靠山,一側危崖,再者山高林密的,胡亂躥出了一頭猛獸,倉促之間誤傷了元秀,禁軍上下都難以交代。袁別鶴再愚笨也不敢冒這個險,此刻便流露出阻攔之意。
李十娘在旁聽了,見元秀面有躊躇,便道:“其實山上也是可以借宿的,翠華山風景秀美,如今又恰好是廟會散去之時,貴主不如索性在上面住上一晚,待明日再回別院。”
她說的輕鬆,袁別鶴等身負戍衛之責的人卻不贊同,跟來的采綠也道:“十娘子早些沒有說到這樣的打算,奴什麼都沒帶,阿家若是住在這裡,旁的不說,連換洗的衣裙也沒有呢。”
“這……”李十娘雖然性.子直了些,究竟不笨,聽出采綠話中有所暗指,趕緊分辯道,“臣女可沒打算叫貴主在山上住,只是聽了統軍使的話,想叫貴主玩得盡興些,或者咱們先不上山去,就到旁邊翠微寺或太乙宮去瞧一瞧?”
元秀可不想去這兩個使她緬懷盛世喟嘆今時的地方壞了自己的心情,便道:“本宮很想看一看你說的風洞與冰洞,行快一些的話,想來是趕得上的。”
見她堅持,袁別鶴等人雖然爲難,但也不敢阻攔,只好同意。
翠微山在終南羣峰之中並不算高,山勢也非陡峭,秀麗卻是數一數二的,元秀雖然是女郎,但數月的騎射練習下來,又有李十娘陪着一路指點風物,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累,轉過濃翠淺碧掩映的山道,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一泓碧水悠悠,湖平如鏡,倒影出羣峰秀影,並藍天白雲,四周鷗鷺翩飛,當真如同世外桃源般!
元秀站在湖畔吐了口氣,讚道:“太乙近天都——這太乙池當真如天上落下一般!”
“貴主看那邊。”順着李十娘指的地方看去,卻見是幾艘小舟,“泛舟湖上不希奇,可這太乙池是山中地動水出形成,舟行其上可穿行於峰巒之間,飄飄然如欲乘風歸去,上幾回都是人多時來的,難以體會那等閒趣,這一回……”她正說的興高采烈,忽然采綠用力咳嗽起來,李十娘看着元秀大感興趣的目光這才醒悟過來,趕緊住了口。
只可惜元秀已經在問了:“那些舟船都是哪裡來的?是附近山民放在這兒專門供人泛舟的嗎?”
“這倒不是。”李十娘見她問了,只得繼續解釋下去,“別說貴主這樣的身份,就是臣女,這樣的舟船,輕易也難踏上去的,這上面的舟船隻有少許是山民放在這裡捕魚用,其他一些,要麼是附近觀庵中所置,要麼就是有的人家特特買了使人放在這裡,等來時候用的。”
她道,“臣女兄長就爲臣女與七姐買過一艘,只是平素不在這裡,貴主若想乘坐,不如臣女使人去叫過來,那小舟倒還乾淨。”
察覺到袁別鶴和采綠的怨念,李十娘趕緊解釋:“風洞和冰洞都在池之西北,從咱們這兒過去,乘舟比行路其實也慢不了多少,更能看些風景。”
“你家舟船在什麼地方?”元秀問道。
“貴主請稍待,臣女這就使人去問。”李十娘吩咐了自己的使女,那使女立刻向着某處匆匆而去了。
元秀注意到她去的方向,不由道:“那兒似乎有些房屋,不是說這裡尋不到合適做別院的地方麼?”
“貴主不知,早先翠微宮建在這裡,乃是籠山爲苑,誰敢把別院修到這裡來呢?”李十娘解釋道,“後來翠微宮廢棄爲寺,倒是可以了,但玄奘法師自天竺取經歸來,密宗在此大興,香客絡繹不絕,卻也不怎麼選得出宅基所在了。”
風水之說元秀並不精通,但李十娘話中之意已經明顯,便點了點頭。
李家的小舟來得倒是極快,划船的船伕雖然年紀已長,兩鬢斑白,卻面目端正,看着很是忠厚老實,他把小舟停到了附近,跳上岸來,先對李十娘行了個禮,叫道:“十娘子帶了貴客來?昨天小老兒剛在山間獵了一頭獐子,一會可要去嘗一嘗?”
李十娘瞧着與這老者倒是極熟的,未經元秀准許,也未透露她的身份,只道:“這回看了風洞與冰洞就回去,下一回再嘗罷。”說着對元秀道,“易丈的媳婦做野味是極好的,綠園那邊的廚子還特特向她討教過。”
易丈復向元秀行了禮,他不知道元秀是誰,只當是與李十娘差不多的身份,笑着招呼道:“小娘子可也是十娘子左近鄰舍?下一回過來若是如十娘子般不喜素齋,不妨去小老兒家用些,旁的不敢說,山中野味總是有些的。”說着指了指山下某處,“就是那邊椿樹下。”
元秀抿嘴笑了笑道:“若下一回來倒確實要去瞧一瞧。”
趙郡李氏的女郎說好,她還是有些相信的。
“貴主,他這小舟……”袁別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低聲提醒。
被他這麼一說,元秀才發現,李家放這裡的這艘小舟,精巧幹淨都有,只是連上了艄公易老丈,怕能載的也就那麼五六人……元秀與李十娘自然是要去的,加上兩人的使女,這小舟就差不多了,但,李十娘子或許還不要緊些,袁別鶴又如何敢叫元秀公主就這麼跑去遊覽那兩處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