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烴引着昌陽、陳秀進來,他到含冰殿時雖然也見着了楊太妃正在那裡,但楊太妃到底是庶母,上殿並不合宜,便詢問了一番陳秀後,匆忙回太極宮去使心腹出宮打探此案消息,看看能否尋到爲任秋脫罪的藉口了。
昌陽公主着一身縹色宮裝,料子輕薄剔透,重紗之下訶子上的繡紋依舊清晰無比,越發襯托出體態豐腴有致,她今日所描的恰好是極有氣勢的蛾眉,桃花面妝,額上蕊黃,兩頰杏靨,脣上點着露珠兒,整個人美豔之中略帶肅殺之氣,她身後跟着修聯、修絹,陳秀走在最後面,卻顯得有些垂頭喪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含冰殿上被叱責過的緣故。
昌陽到了紫宸殿上,先給豐淳行禮,待豐淳免了並賜座後,元秀與孟光儀復起身,分別行了家禮與國禮,這才重新落座。
惟獨陳秀,論身份與官職都是這裡最低的,挨個的禮畢,便乖巧的站到了昌陽身後。
昌陽思索了下,在魚烴的暗示下,也不理會孟光儀,望向了豐淳道:“五哥,聽說孟尹此來是爲了一件命案?”
“不錯。”豐淳頷首。
“敢問此案詳細?”
這回接口的卻是元秀,懶洋洋的道:“七姐,你這話我方纔已經問過幾回了,可孟尹以爲此事與我等無關,我不過說了句任秋好歹是三哥看拂的人,孟尹就責問我是故意污衊三哥名聲呢,回頭三哥回長安時,七姐可得幫我分說一二,免得他誤會啊!”
“九妹放心,咱們皆是先帝骨肉,豈有叫外人離間了去的道理?”昌陽雙眉一揚,狠狠瞪了眼孟光儀。
孟光儀卻夷然不懼,朗聲道:“本朝文德皇后嘗言: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後高宗皇帝寵幸武氏,果有武周之亂,並貴主太平、安樂之禍!如今任秋犯案,乃臣及衆屬份內之事,查訪判斷,前有唐律可依,覈審推敲,亦有六部在後,陛下爲天下主,欲問此案,雖是應該,卻不知道何朝何代、何國何律之中,有貴主可以任意責問京兆尹,干涉斷案之理?”
“你……”昌陽面色一窒,她究竟比元秀年長些,也在陳秀那裡聽到了一些經過,對這孟光儀的爲人有所瞭解,此刻反應倒也不慢,立刻轉首對豐淳道,“臣妹懇請在此旁聽任秋之案,求皇兄准許!”
元秀亦道:“臣妹附請!”
“此案既然涉及齊王,兩位皇妹關心兄長,請求旁聽,亦不爲過,孟卿以爲如何?”豐淳看向孟光儀。
孟光儀雖然不情願,但也知道此刻不能繼續進逼,只得點頭同意,當着兩位公主的面,將任秋一案經過詳細說來。
他久與長安權貴爲敵,思維敏捷,同意之後,也不必多思,張口就來——
此事說起來其實確有疑點:任秋與其母任氏居於齊王在長安的一所別院,別院位於親仁坊——親仁坊向北,隔着一座宣陽坊,就是平康坊。加上齊王雖然被長孫氏管束極嚴,不能輕易去見他們母子,但在錢財上一向慷慨,任氏雖然略通文墨,但對這個唯一的郎君非常鍾愛,任秋年少,心性未定,不喜讀書習武,卻喜歡到處走馬鬥犬,遊手好閒,任氏因手頭寬綽,又有齊王的緣故,便一直隨着他。
任秋便交往了一羣親仁坊中的富家少年,整日裡在長安坊間恣意走馬取樂,就這麼撞進了平康坊,進了迷神閣。迷神閣本就是平康坊內一等一的館閣,內中女子,哪怕容貌不是數一數二的,風情也是常人所難及。他所迷戀的叫做鶯孃的女子正是這一例。
自打迷戀上了鶯娘,任秋便連往日的朋友都無心應付,一度回去向任氏索錢要爲鶯娘贖身,只因迷神閣要價太高,任氏聽了數額起了疑心,追問之下才只緣由——任秋如今纔多大年紀,何況任氏也是長安土生土長的,如何不知平康坊中姐兒們的厲害?因此堅決拒絕之後,爲了安撫任秋,便替他置了一房妾室。
只可惜任氏爲兒子考慮,所挑選的妾室自是擇了寒門女郎,性情也是往賢惠上面選,哪裡拴得住任秋的心,母子兩個牴觸起來,任氏究竟扭不過兒子,雖然撐住了不同意贖出鶯娘,但在纏頭上卻不再限制他,只是與之約法三章,即是不可爲鶯娘贖身,二是不可在迷神閣過夜,三是不許天天前去。
任秋得了任氏的讓步,又被鶯娘一番勸說,倒也聽話,他到迷神閣很有規律,短則三日,長則五日,都會買些脂粉首飾,並纏頭之資去望鶯娘。因任氏不許他留宿,爲了與鶯娘多膩些許時辰,任秋幾乎都是清早趕到,前幾回還是叫醒了才睡下的龜奴,然後趕在了坊門關閉前回去。
今日一早,迷神閣的人算着他也該去了,還特特使了個小廝專門在後門等待他。果然五更三點的開門鼓聲擂過不久,任秋便到了,進門時還順手賞了那廝一把大錢。任秋對鶯孃的院子自是熟門熟路,但如迷神閣這樣的地方向來是不肯讓客人單獨隨意行走的,因此那小廝一路奉承一路引了他到地方。
這時候天色還沒有全亮,但已經清晰可辨,小廝送任秋進了鶯孃的院子,恰好望見了鶯娘在臨窗梳妝,穿着牙色中衣,領上繡一圈兒如意紋,脖子上還掛了一隻銀項圈,黑鴉鴉的發垂在了肩頭,才醒的模樣睡眼惺忪,執梳的玉手上邊還有昨夜未褪盡的鮮紅顏色,見着任秋才露了個笑臉兒——接着,鶯娘院子裡的兩個使女,與這小廝一起被打發了出來。
這也是任秋的習慣,被趕出院子的三人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拿着任秋給的賞錢,說說笑笑的回自己住處去休憩。
辰末,有人到長安縣衙擊鼓鳴冤,說是平康坊迷神閣中有人行兇,殘殺閣中官妓,平康坊乃要鬧坊曲,坊中諸妓皆錄教坊籍,不是自幼調教得琴棋書畫樣樣皆精、詩詞歌賦件件可行的人物,就是受父兄連累被官賣的從前千金之身,身雖微賤,但時常奉召侍宴,所交往的也都是長安城中權貴巨賈。
長安縣令不敢怠慢,親自帶人趕到平康坊內,先將迷神閣圍住,復闖入閣內,果然發現鶯娘伏屍於室,其狀悽慘,赤血飛濺四下,血腥之氣連室中燃到一半的薰肌香都無法掩蓋,而任秋手持利刃在旁,神色呆滯。將其鎖拿到長安縣衙,才盤問了幾句,孟光儀便巡視到場,恰好看到了任秋當堂撒潑的一幕。
孟光儀不動聲色的說完,昌陽公主率先冷笑道:“不知孟尹巡視至長安縣衙時,是什麼時辰?”
“約爲午時正。”孟光儀道。
昌陽公主對豐淳欠了欠身:“求五哥讓臣妹問下去。”
豐淳點了點頭,昌陽公主復向孟光儀道:“如今不過申時三點,從午時到現在,區區一個多時辰,兩個時辰不到,孟尹將此案的疑犯、死者並地點時辰弄清楚,倒也罷了,連任秋的身世並與鶯娘交往始末、包括與其母的爭執都一清二楚,甚至此刻還已經到了紫宸殿上!嘗聞孟尹能幹,如今看來能幹二字尚不足以形容,豈止是能幹?簡直是能常人之所不能!”
元秀在旁由採藍打着扇子悠然旁觀,正想着孟光儀該怎麼回答昌陽公主的指責時,卻聽他淡淡道:“這些都是任秋自己所言,臣不過是將他的話原樣說出來罷了,以貴主所言,看來是此人在說謊了,貴主放心,臣定然會爲他將這公堂之上口出詭詐之言的罪名記下來的!”
“你!”昌陽瞠目結舌,忍不住用力一拍身邊小几,卻恰好打翻了茶碗,她身後的修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低聲提醒道,“阿家!這裡是紫宸殿!”
昌陽這才醒悟過來,趕緊向豐淳請罪:“臣妹失儀了!”
“孟卿,照你這麼說,任秋可是承認鶯娘是他所殺的了?”御座上豐淳不動聲色的示意昌陽勿要擔心,忽然問道。
原本以爲孟光儀立刻就要點頭,卻不想他頓了一頓,才道:“回陛下,任秋並未承認。”
昌陽和元秀都是一呆,後者這纔想起——孟光儀自始自終,所爭取的都是把任秋留在他手上審判,並且不許皇室爲其求情,卻從來沒說過,他認爲任秋一定是兇手,也沒說過,任秋承認了自己是兇手。
此人極爲狡詐,他沒有這麼說,但卻不時用諸如“命案”、“案犯”之類的措辭,讓人以爲此案已經是證據確鑿!甚至連任秋自己都已伏法認罪,連昌陽公主都沒覷出這點,只能從其他地方尋機突破。
卻不想,此案根本就是疑點重重,想必孟光儀也是因此,纔會故意誤導,企圖利用聽者以爲此案已經無可翻案,將審理之權弄到手……
好在豐淳究竟是憲宗皇帝一手教導出來的,孟光儀這手輕鬆瞞過了兩位公主,卻被他敏銳的抓了出來。
昌陽與元秀對望一眼,皆是露出得意之色。
只聽孟光儀絲毫未見沮喪,緊接着拱手請求:“陛下,臣方纔入殿之時,已將話說得明白——任秋此人,自稱託體齊王,臣不知真假,敢請陛下聖裁!至於此案真相,臣明確此事究竟該由臣負責,還是交由宗正寺後,自當竭盡全力,報效吾皇!”
話題轉了半天,還是被他扯回了剛開始的問題上——豐淳究竟會不會,爲了這個私生侄兒,搭進皇室體面?
昌陽公主面上的得色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