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閣的這間正堂極爲寬大,靠後的地方設一高臺,四圍有三面皆是一間間分隔出來的雅座,高臺上放了八折鎏金繪麗人遊春圖的雲母屏風,象牙座兒,屏風前設了一張矮榻,榻旁侍立着兩名十二三歲模樣的使女,卻生得一模一樣,赫然是一對雙生姊妹。
榻前又另放了一張紫檀雲母鏤嫦娥奔月翹頭案,案上鎏金狻猊小爐中,一縷沉香徐徐。
秋十六娘面施淡妝,綰着翠髻,蕊黃斜紅,星靨柳眉,穿着櫻桃紅灑繡紫重樓越羅對襟夏衫,露出裡面一抹荼白底兒繡着累累纏枝芍藥的訶子,腰上一幅杏子黃絞瑞錦紋邊束帶系絳色絲絛,下拖金泥粉綬藕絲裙,她已非韶華之際,卻勝在了氣韻天成,比起後面爲其捧琴的秋錦娃卻另有動人心絃之處。
十幾年前的秋十六娘雖然不是魁首之流,可瑟部部頭的名氣卻比魁首更盛,當時整個北里的魁首嬌娃,莫不以能夠得到她的一二指點爲榮,所謂一曲紅綃不知數,這一句用在了那時候秋十六娘不外如是。
十幾年裡雖然有許多從前的傾慕者已不在,或離開長安,物在人非諸事更改,但各家而立之年後的人多半還是記得的,因此今兒竟是車馬如流。
秋錦娃挽了雙環望仙髻,身穿鵝黃繡海棠花開訶子裙,腰間紈素,面若嬌霞,恭恭敬敬的抱着懷中琵琶,元秀目光透過珠簾打量了幾眼:“這面紫檀嵌螺鈿琵琶倒與上回過來看到的差不多。”
杜拂日聞言說道:“聽聞昔年曾有西域胡商在西市當衆售賣一面紫檀嵌螺鈿刻有胡域風情圖案的琵琶,其音動人,當時秋十六娘琵琶之技名動長安,因此有人拍下之後轉送於她,應該就是這一面。”
元秀笑道:“那就不是一面了,上回那面是腹嵌五蝠捧壽的,想來是秋錦娃所用。”
“當初那面琵琶確實極好,最後竟以千金得售,那時候秋十六娘應該尚未收徒,你說的腹嵌五蝠捧壽的紫檀螺鈿琵琶許是秋十六娘收下秋錦娃之後比照着這一面做出來的。”杜拂日道。
元秀有些期待:“上一回曾聽夏侯浮白彈過一曲綠腰,當真是渺渺入雲,宮中樂師多有不及,不知道秋十六娘技藝如何?”
杜拂日只比元秀長兩歲,自然也是不曾聽過秋十六娘彈奏的,只是笑了笑:“聽叔父說秋十六娘無愧部頭二字。”
杜青棠出身城南杜氏,貨真價實的名門子弟,加上曾權傾朝野,見識極廣,連他都這麼說,顯然秋十六娘技藝當真是非凡了。元秀不再說話,專心聽着。
外面因秋十六孃的到來嘈雜聲漸漸平息下來,先聽一聲低笑,復有秋十六孃的聲音傳了出來,似水盈盈:“妾身多謝各位前來捧場!”
“十六娘客氣了!”
“我等久不聞仙音,如今十六娘再奏天籟,豈能不至?”
“十年蟄伏,十六娘技藝理當更上層樓纔是!”
……
四面立刻傳來轟然回答,更有心急之人叫嚷道:“十六娘,我等期候已久,還請十六娘莫要再客氣,但奏一曲以饗衆人耳!”
此人迫不及待,卻正說中了多半人的心思,一時間各處紛紛叫嚷起來,但聽秋十六娘復一笑,隔着珠簾隱約可見她命秋錦娃將琵琶交到自己懷裡,信手一撥,但聞絃聲一響,衆人皆屏息凝神,幾乎幾息之間,四面已是一片寂靜。
元秀對樂之一道並不擅長,但她出身尊貴,聽卻是聽得多了,但見秋十六娘一聲絃聲使四圍皆靜後,外面的燈火忽然一下驟滅!
這種把戲元秀並不意外,只是發現連秋十六娘所坐的地方也無燈無火,不由壓低了聲音道:“難道是要摸黑彈奏麼?”
“各位是否也可將雅間燈火熄滅?”杜拂日還沒回答她,外面秋錦娃的聲音已經傳了來,帶着一絲嬌嗔,便聽距離高臺最近處的雅座中有人朗聲笑道:“錦娃有命,敢不從耳?”
此人話音方落,餘者也紛紛答應,卻見一間間原本燈火通明的雅座中次第熄滅了燈火,元秀輕輕咦了一聲,正要去吹滅燈火的採藍以爲她有意見,忙站住了腳步,卻聽元秀問道:“採藍你聽方纔那個人……”
“奴聽着像是司徒。”王展是昭賢太后的族弟,又是皇后之父,昭賢太后當然是見過他的,元秀養在了昭賢身邊,也遇見過他兩次,昭賢喪儀上面,她還與王展彼此勸慰過幾句,如今便立刻聽了出來。
元秀不由看了一眼杜拂日,卻見後者正襟危坐,神情清淡,一派打算專心聆聽的模樣,洗硯上前笑嘻嘻的道:“貴主,不若咱們也隨衆罷?”
採藍因爲回答元秀的話便先住了動作,如今卻看外面幾乎都滅了燈,只餘他們這一間雅座,雖然有珠簾遮蔽視線,但附近都有人竊竊議論,元秀不欲引人注意,便點一點頭。
燈火被吹滅,只留了四面迴廊裡的幾盞紗燈,大致照出雅座外的路徑,雅座之中卻是一片昏暗,幾乎不辨輪廓。
但聽一串絃音,猶如一把玉珠滾落金盤,乾脆、利落,昏暗裡煞時響起一片雷鳴般的叫好聲!
元秀把身子略向後靠了一靠,輕笑:“起身就不俗。”
今晚迷神閣各雅座裡的客人,大半還真是爲了聽琵琶而來,都是識貨之人,內中又有不少人是強自按捺住期待之情,如今乍聽這串試音,回想秋十六娘昔年所奏之曲,竟隱隱有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之態,衆人都叫了一聲好後,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惟恐驚擾了秋十六娘。
好在秋十六娘無論在教坊裡爲部頭時還是這些年來主持迷神閣都是見慣了場面的,叫好聲固然突兀,絃聲卻未受打擾,清清脆脆的絃音猶如泉水也似,一個一個的蹦了出來,漸漸轉急,彷彿急泉猝涌,又如暴雨忽來……
昏暗裡,衆人逐漸心神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