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鬆鬆散散的披了件魏晉時風行的廣袖對襟杏子黃寬袍,襟口束帶未系,裡面便是雪白的中衣,她疲憊的坐到矮榻上,後面跟進來的采綠忙趁她躺下時將擦得半乾的長髮提起,待她躺好,旁邊錦梳捧過了銀盆,盆裡盛了半滿的水,微微泛着桃色,卻是拿茉莉並玫瑰花瓣浸泡過,又加了養髮的薑汁,一把銀篦泡在裡頭,采綠探手拿起,緩緩梳着。
竹樓裡一時間靜悄悄的,元秀正半夢半醒,卻聽外面傳來一陣嘈雜,她不悅的張眼:“不是說了晚膳不想用麼?”
“奴出去看看。”錦梳接到采綠的眼色,將銀盆放到一邊,屈了屈膝,快步向外走去。
半晌她折了回來:“阿家,是採橙姐姐在外求見。”
“採橙?”採字輩的大宮女在元秀身邊地位不低,即使元秀自己,若非太過分的事情也都是要給她們幾分體面的,這會雖然感到疲乏,但沉吟了下,還是吩咐,“叫她進來。”
“採橙姐姐還帶了一個小女孩子,似乎是郭總管的小女兒。”錦梳複道。
這回采綠也有點奇怪:“雪娘討人喜歡不假,但採橙若無事不會將她帶過來的。”
“都叫進來。”元秀皺眉。
錦梳出去,立刻帶了採橙進來,採橙面上帶着一絲微怒,手裡牽着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小女郎,這郭雪看得出在家中很是得寵,雖然只是一個別院總管之女,打扮得卻不比長安富家女郎差——她上穿鵝黃色底繡蒼色福壽如意雲紋的對襟寬袖夏衫,敞開的衣襟中露出裡面石榴紅織成繡翠綠芭蕉訶子,腰上束着五彩絲絛,下面是一條淺緋紅的裙子,因年紀小,還不到梳髻的年紀,拿紅綢紮了兩個羊角辮,脖子上掛了一個樣式簡單的赤金圈,下面墜了一把長命鎖,臂上卻戴着一對銀鐲子,她肌膚很是白膩,銀鐲戴着更顯得玉雪可愛。
這一身裝束無論樣式還是面料都比郭旁素日穿的好上許多,人也生得秀美,圓圓的一張小臉,已經看得出柳眉杏眼桃腮櫻脣的輪廓,眉心點了一滴硃砂,眼神有些怯怯,但行禮時的姿態尚可。
元秀打量着她,覺得有些眼熟,但很快丟到了一邊,問採橙:“這是怎麼回事?”
採橙因掌管廚房,平時在元秀面前的機會不如採藍采綠多,她性情也要沉穩些,沒事是不會來找元秀的,這會聽了元秀詢問,先向郭雪一指,面上怒色漸漸顯出:“阿家可還記得,前兩日,因禁軍中有人胡亂議論阿家的戲言,結果被袁統軍處了軍棍?”
“嗯?”元秀蹙眉看着郭雪,“莫非,他們不服處罰,私下裡又說了什麼?”
“奴雖然在廚下但也聽採藍和采綠說,當日袁統軍本是要將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小人送回長安,並且請問過阿家後還要重罰的,是阿家心慈,饒過了他們,結果阿家心善,卻不想那起子小人心腸這般的歹毒,居然勾結了外人,意圖謀害阿家!”差不多的話,元秀今日已經聽了第二次,她擺手示意采綠止住梳髮的動作,慢慢坐直了身子,臉色陰沉:“什麼外人?”
採橙看着郭雪道:“你自己告訴阿家。”
郭雪怯生生的看了看元秀,見元秀也看向自己,卻垂下了眼簾,見狀採橙皺起眉:“阿家心慈,你怕什麼?”
許是這話鼓勵了郭雪,她復擡起眼來,抿了抿嘴,先向元秀屈了屈膝,然而小女孩兒到底緊張,竟將覲見公主之禮行成了家禮中的晚輩對長輩,元秀自然不會與她計較,放緩了語氣:“雪娘可是見到了外人與別院中人在一起?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好兒的告訴本宮如何?”
她看了眼四周,吩咐采綠把一盆新洗淨的瓜果取過來哄道:“你若說得好,這些便給你拿回去。”
“我……我原本在樹上。”郭雪盯着果盤裡一串水靈靈的葡萄看了看,小孩子到底貪嘴,聲音也大了些,道,“結果忽然看到一個士卒匆忙走過,怕他發現我,就向樹裡藏了藏,不久後他帶着一個女郎躲到樹後,那女郎不是別院裡的人。”
元秀忍住怒火,溫言道:“那麼雪娘可知道她是什麼人?”
“那士卒叫她做二十六娘。”郭雪雖然年幼,究竟也有八歲了,正是記性好的時候,當下不假思索的答道。
“二十六娘?”元秀眯起眼,“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郭雪訥訥道:“那二十六娘想要見一個叫做于飛還是騰郎的人,那士卒不肯,說……說阿家很兇,我聽到這裡,那二十六娘恰好站的位置面對着我,便發現我了。”
說到這裡,她面上露出一絲驚色,下意識的抓向採橙的裙裾,採橙氣急敗壞的訴道:“阿家可知,那兩個人,發現了雪娘,竟打算做什麼?”
“打算做什麼?”元秀森然笑道,“他們該不會,想在紫閣別院裡滅口吧?”
誰知採橙氣極反笑道:“阿家說對了,若不是雪孃的二姐霜娘恰好去尋她,見那士卒,不,那位博陵崔家的十四郎君,堂堂七尺男兒,竟拿着匕首爬到樹上,恐嚇一介幼女——奴這會說起來,都替崔太妃覺得丟人!若霜娘去晚一些,誰知道那崔家十四郎君既然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可會不會當真抹下去?”
采綠和錦梳都驚得目瞪口呆:“那……那崔十四竟然如此?”
“霜娘?”元秀皺眉道,“然後呢?”
“霜娘究竟年長一些,見狀趕緊住了聲,飛跑去尋了人來,才把雪娘從樹上抱了下來,可憐見兒的,雖然說雪娘只是郭總管的女兒,究竟也是阿家的人,那崔十四分明就是不把阿家放在眼裡!”採橙怒氣衝衝道,“阿家還不知道那二十六娘姓什麼吧?方纔採藍已經問過了,她姓盧,正是在峰上東面那邊的避暑別院、盧家東來庭中住着的!”
元秀以指按住額角,樓中此刻只點了一盞燈,看不清楚她神色,只覺她聲音冰冷:“盧二十六娘?她跑到紫閣別院來,可是爲了與崔南風私會?”
“這倒不是,她想私會的卻是那叫馮騰的。”採橙恨道,“她的阿姊盧二十五娘已經在外求見多時,被採藍故意攔住了,讓奴來將事情經過告訴了阿家,再決定見不見她。”
“嘿!”元秀放下手,閉目道,“今日本宮下山狩獵,這會累得連晚膳都不想用了,更不必說見她!”她招了招手,“本宮的別院,豈是那麼好出入的?你過來,本宮有件事,要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