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中一片悽悽惶惶,不時出入的宮人臉上帶着分明的驚色,元秀從公主鸞車上下來,一眼瞥見了皇后的鳳車正停在不遠處,比鳳車更顯眼的是帝輦,看來趙氏到底在豐淳心中佔有地位,即使對着裴才人那樣的解語嬌花,豐淳還是趕在了她前面過來,要知道,從望仙殿到承香殿,比珠鏡殿到承香殿還要遠一些的。元秀見帝輦旁一個小內侍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目光,振了振轂帔,道:“走。”
踏上殿階,守在門口的宮人才倉皇的迎了上來,先給元秀行過禮,略帶驚訝道:“阿家怎麼過來了?”
不待元秀回答,采綠已經輕叱道:“阿家聽說趙芳儀腹中疼痛,心下擔心,所以過來看看,怎麼聽你的意思,承香殿並不希望阿家前來?”
“奴不敢,求阿家饒恕!”那宮人嚇得趕緊跪下請罪,這時候裡面一個穿柳綠對襟短襦系牙色羅裙的宮女走了出來,沉穩的向元秀行禮,待元秀說了平身才站起,平靜的解釋道:“奴代芳儀謝阿家關心,但阿家尚未出閣,此刻承香殿並不適合阿家進入,還請阿家先轉回珠鏡殿,奴定當將阿家的心意轉達芳儀,待芳儀好了之後,再親自登門謝過阿家!”
元秀與採藍、采綠都大吃一驚,駭然對望之後,低聲道:“你是說……”
“芳儀她……小產了!”這宮女低低的道。
“怎麼會?”元秀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雖然不喜歡趙氏,但後者腹中的子嗣到底是她的親侄兒,總是關心的,趙氏這一胎懷的原本很安穩,但在新人進宮後卻不斷的開始折騰,今兒吃不下明兒悶得慌,因她每回身子欠佳總是以將豐淳叫去撫慰結束,翌日便又精神十足,耿靜齋都幾次被氣得拂袖而去,人人都當她是在想着法子爭寵罷了,這一回元秀也是抱着尋豐淳的目的才登門,卻沒想到趙氏居然當真出了事!
那宮女正要解釋,卻聽豐淳的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帶着一絲疲憊與慍怒:“阿煌你怎麼會在這裡?”
“五哥!”元秀忙撇下宮女要迎上去,豐淳卻盯着她腳前的殿門叱道:“不許進來!”
“這兒又不是寢殿……”元秀站住了腳步,分辯了一句,卻見他臉色陰沉欲雨,頓時噤了聲,躬身行禮如儀。
豐淳卻不是獨自出來的,他手中抱了正在垂淚的魏王,一旁跟着年長些的韓王,皆是面色蒼白,落後半步跟着的,赫然正是被傳午後一直在與豐淳下棋的才人裴氏。
裴氏見元秀看到了她,忙斂裾行禮,韓王默不作聲的跟着給元秀見了禮,魏王卻似哭得累了,靠在豐淳身上沒有動作。
元秀此刻自然不會計較什麼,豐淳出了殿,將魏王放下,揉了揉額角,復不悅道:“如今這兒不是沒出閣的女郎該來的,你看其他人都沒過來,你跑過來做什麼?”說話之間掃了一眼採藍采綠,似對她們沒有阻攔元秀頗爲惱火,採藍、采綠雙雙垂首下去,似有愧色。
“我明日想去清忘觀裡爲母后並八弟祈福,想着後日就是端午,怕到時候難趕回來,所以大娘叫我與你說一聲,方纔遣了人去紫宸殿問你在何處,聽說了趙芳儀不大好,又在珠鏡殿上遠眺到五嫂的車駕往這裡來,就跟過來看一看。”元秀雙眉微微蹙起,“這事……”
豐淳聽到她第一句話眉峰微皺,隨即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清忘觀也不很遠,端午時我另賜筵席與你並三姑就是。”
“趙芳儀如何了?”元秀忐忑的問道。
“皇后正在裡面安慰她,耿靜齋施了針,人是沒事了。”豐淳臉色有點陰沉,他生長宮闈,對後宮之中的種種手段自然不陌生,從前他的後院還只有王氏、趙氏、曹氏並秦氏這四個人時,子嗣皆平安的生了下來,也太平活到了現在,哪怕是不怎麼得寵的曹氏所出的衛王也一樣。可這會年輕嬌豔的新人們才進宮了幾天?他一度最寵愛的趙氏就滑了胎,哪怕是趙氏自己不小心的緣故,到底讓他心情變得很差。
尤其後天就是端午,在這個時候宮裡傳出正二品芳儀小產的消息,倒彷彿是衝撞了什麼一樣。本來,端午懸艾,就有驅邪之意。
豐淳忽然轉過身,問方纔向元秀解釋的宮女:“承香殿爲何還未懸掛艾虎菖蒲之物?”
只差兩天就是端午,大明宮各殿門窗之上早早就掛滿了菖蒲、艾葉之物,堂懸鐘馗之圖,宮女們鬢插艾草爲簪,惟獨承香殿裡一切如常,豐淳這麼一問,元秀也噫了一聲,反應過來,面露詫異之色。
那宮女態度平靜,欠身道:“回大家,只因芳儀孕中敏感,說是聞着艾蒲的氣味便想吐,難進飲食,所以才吩咐只在端午那日插上片刻意思一下。”
一旁裴氏見豐淳臉色難看,忙岔開了話道:“五郎,如今趙姐姐身子不好,而韓王、魏王都還年幼需要人照料,但承香殿究竟不便,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這麼一提,豐淳到底低頭看向了自己的長子與幼子,略一躊躇,道:“你們先都到蓬萊殿暫住幾日。”
“五郎方纔將芳儀所求之事託給了皇后殿下呢,皇后殿下怕是會有些忙碌吧?”裴氏輕聲提醒。
豐淳唔了一聲,正想說什麼,韓王扯住他袍袖央求道:“父皇,兒臣與三弟不想離開母妃!”
“你們母妃這段時間不大方便與你們見面,你們且在蓬萊殿裡小住,回頭再搬回來。”豐淳見長子臉色蒼白,想是方纔闖進寢殿被嚇壞了,溫言安慰道。
“兒臣每日跟隨張司業讀書,可以將三弟也帶上,只是晚上回來住,不住到蓬萊殿去可好?”韓王糾纏着。
豐淳皺眉:“不行!”趙氏小產之後,她所在的承香殿寢殿自是成了血房,男子不宜出入,其他地方原本倒沒什麼,可豐淳一片愛子之心,自然不希望韓王魏王在趙氏沒出月前繼續住在這裡——趙氏母子三人在宮裡再怎麼不受喜歡,彼此感情卻是極好的,豐淳敢肯定,李鑾並李鑑若住在承香殿,必定會不顧忌的跑到血房裡去探望趙氏!
韓王見狀,悄悄對弟弟使個眼色,魏王二話不說,撲上前拉着豐淳的袍角便放聲大哭,哭聲哀切,叫才被元秀之言勾起回憶的豐淳究竟捨不得出言叱他,面露遲疑。
裴氏見狀,忙取了帕子俯身要替魏王拭淚,魏王雖然年紀小,脾氣卻是被寵得極壞,看也不看擡手打開了她,只管拉着豐淳哀哀的哭泣。裴氏捏着帕子,有點尷尬的偷眼看向豐淳。
元秀想了想,便道:“莫如將鑑兒送到大福殿與鑫兒做幾天伴?曹才人照料他們也有經驗。”
此刻王氏不在,她這麼說也不怕王氏聽了刺心,豐淳微有意動,韓王卻也糾纏着不肯……末了豐淳嘆了口氣,妥協道:“你們就在紫宸殿的偏殿住到滿月爲止吧。”
裴氏眼中劃過驚色,元秀也一怔,韓王悄悄掐了一把魏王,這才抽噎着同意了。
豐淳便吩咐人帶他們先上帝輦,又讓裴氏自己回望仙殿,復對元秀道:“你一直未走,可是還有什麼事要說?”
元秀伸手拉住他袖子,有些尷尬道:“是有事……其實我特特過來不是爲了趙芳儀,而是爲了尋五哥。”
“哦?是什麼事?”豐淳有點驚訝,略一思索,“你今日去了延慶姑母家……”
“與姑母無關。”元秀知道他疑心素來不輕,連忙把話說明白,“是這樣的,明日我去清忘觀祈福,但不想大娘隨行,五哥能不能替我想個辦法,把大娘留在宮中?”
“這是爲何?”豐淳狐疑的看着她,“大娘是母后沒進宮前最疼愛的幼妹,自母后去後,有她在你身邊,我才能放心你的安危,而且大娘武藝精湛,又是女子,能夠進清忘觀保護你,你前幾次匆忙出宮沒帶上她,我原打算尋個機會說說你,怎麼現在居然還要我幫你留下她?”
元秀嘟起嘴:“這幾日去樂遊原,每每被大娘呵斥,我如今實在怕與大娘在一起,便叫我在清忘觀時暢快些罷,五哥,好不好嘛?”
說着,抓着豐淳的袖子又是拉又是搖,不依不饒。
豐淳卻不上當:“去樂遊原被訓斥那是因爲你騎射叫大娘失望,你既然受不了,又不好意思與她提,我去替你說,但去清忘觀你乃是乘車,再說祈福又不要你挽弓馳騁,大娘爲什麼要說你?”
“……大娘上回對賀夷簡射箭,雖然被夏侯浮白截住,但我怕他們究竟懷恨在心,所以這段時間都不想帶大娘出宮,可大娘的脾氣……”元秀沉思片刻,又搬了個理由出來,努力作出擔心之態。
豐淳微嘲道:“賀夷簡沒受傷,大娘當時也沒殺他之意,他們還不至於爲此就要對付大娘,何況還有你的緣故……嗯,你這麼不想帶大娘出宮,該不會是爲了與誰見面吧?”說着目中浮現不悅之色。
元秀一向得他疼愛,幾時被追問到詞窮的程度?偏偏她用意還被豐淳一語道破,索性惱怒道:“反正不是與賀夷簡見面!五哥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你到底是幫我不幫我呀!?”恨恨的摔開了他袖子。
“哦?莫非你這段時間去往各家覷中了哪個美郎君?”豐淳見她發作,倒是想到了別處,縱然才爲趙氏之事滿心怒火,此刻見到胞妹又羞又急的模樣,也不禁微微一哂,道,“可是大娘偏生不喜歡那人,所以纔要我替你攔下大娘?”
他有點失笑,“到底是及笄之歲了——這段時間東平選駙馬你都不上心,原來另有心思,做兄長的怎能不幫你?大娘那邊,你放心就是。”
元秀張了張嘴,索性默認,提醒道:“我明日一早就要出宮,五哥你可要說到做到!”末了又不放心,再三叮囑道,“你可不許使人跟蹤我!”
豐淳似笑非笑,含糊道:“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