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無月的夜空下,賀夷簡初睡下便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頓時警覺起來,披衣開了門,外面師如意衣袍俱全,神色凝重,不等他讓便一步跨了進來。
“出事了?”兩人一起長大,賀夷簡見他如此鹵莽,非但沒有責怪,反而明瞭,飛快的繫上外袍的衣帶,問,“是什麼事?”
“黃河左近將有民變。”師如意簡短一句,賀夷簡立刻看出了重點:“長安從來沒有傳過這樣的消息來!”
“不僅僅是長安。”師如意神色凝重,“方纔我問過在驛站裡歇腳的商賈,他們說黃河沿岸好些上田因爲端午後雨水增多,致黃河有氾濫之象,上田的主人們多爲長安、洛陽權貴,其中有些人擔心若黃河決口上田皆將化爲烏有,便仗着權勢令那些田地的總管逼迫遠處中田或下田的百姓與其更換,有人帶頭餘者紛紛效仿,一時之間黃河兩岸上田竟全部被換給了那些平民,結果這些平民也不知道怎的,當時沒有鬧事,反而竭力鞏固河堤,如今雨水已止,眼看黃河不會決堤不說,兩岸上田素如膏腴,怎是遠處中田、下田能比?因此這些權貴又想將上田換了回來,如此百姓才鬧開了——今晚驛站來了許多驛使與商賈,皆是恐懼民變,又擔憂左近府軍敗壞,打算往長安京畿、神策軍駐紮之處去避難的。”
賀夷簡雖然爲人驕橫,但也並非全無謀略之輩,聞言皺起眉:“這不對勁,早先權貴以上田換中田、下田時,何竟無事?再者如今這許多地方都鬧了起來,我們若不是今晚歇在此處,你又出去套了話,竟也不知!夢唐如今吏治還有點盛世景象的也只有孟光儀治下的京畿二十三縣了,這幾處地方的官吏倘若真有那個能耐,也不會任着那些權貴鬧出這等事來!”
“六郎說的是,我也懷疑民變背後定然有人主使。”師如意神色鄭重的點了點頭,“如今驛站裡面驛使如雲,這定然不是頭一次向長安稟告了,很有可能是先前的文書都被長安壓了下來,又命他們不得聲張,如今事情已經發展到了極爲嚴峻之時,按着夢唐律,若有一地發生民變,其地長官必受株連!這些官吏自然要設法自保,但礙着長安那邊的命令,不敢公然捅出,便使大批驛使前往,如此故意引起他人注意,將消息傳出,他們也有脫罪的餘地!”
“這是大事,不論是先前權貴逼迫百姓以中田、下田更換上田,還是黃河可能決口,以及如今引起民變的直接原因,都非尋常人可以壓下來,還叫那些父母官守口如瓶這許久。”賀夷簡閉上眼,想了一想,“韋造,杜青棠,長安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必定經過這兩人!”
師如意皺眉:“節帥從前評價韋造,說他是盛世之賢相,亂世之庸才,言他在朝爲一閣老正好,在如今之時做宰相卻能力不足,必有昏庸之舉,因此他若做出這等事來倒也不足爲奇,但杜青棠……此人眼光犀利毒辣,這些消息只需給他略微透露些許,恐怕便會被他止住!”
賀夷簡微微一哂:“如意你只會談他們的能力,卻不知道着眼大局——我若是杜青棠,爲何要阻止此事?”
“六郎的意思是……”師如意心念電轉,恍然道,“杜青棠要藉此事對付今上?”
“如今府軍敗壞,長安名義上有四十萬精銳禁軍拱衛,但神策軍的軍權卻不在今上手裡,一旦發生民變,可想而知今上必定要經過了內侍省監邱逢祥的同意方能出兵鎮壓,邱逢祥身爲宦官,一身榮耀與皇室息息相關,倒也不怕他不肯出兵,問題是此舉必定讓邱逢祥勢力大增!”賀夷簡目光閃動,一點一點分析着,“邱逢祥勢力若增,則必定削弱皇權!原本在曲平之後,繼任的邱逢祥是這些年來掌神策軍中最爲恭敬知進退者,這裡面曲平之的前車之轍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問題是今上遠不及憲宗皇帝英明,韋造更難與杜青棠相比,而邱逢祥卻連當初憲宗皇帝並杜青棠都不曾將他扳倒,足見智謀與手段!他若得到了名正言順干涉朝政的機會,嘿!”
賀夷簡緩緩道:“今上成爲第二個懷宗,未必不可能!”
師如意雙眉一揚,懷宗皇帝沉迷丹術,朝政皆付時內侍省監王太清,王太清那時候隻手遮天之處比之前朝杜青棠爲相時還要誇張,杜青棠雖然當時提起他的名字都會使許多藩鎮之主聽之而色變,但其人在朝野上下卻是公認的賢明與大度,當初杜丹棘故世,杜青棠傷痛亡兄過度,病倒在榻,杜家請了一名大夫前去診斷,結果那名大夫學藝不精,幾帖藥下去反而差點讓杜青棠送了性命!
當時憲宗皇帝聞說之後驚怒交加,親自吩咐耿靜齋前去,又吩咐將那大夫交與杜家處置,那時候杜丹棘與杜青棠的父親已故,只剩了杜家老夫人在堂,老夫人一生只有兩個親子,一個壯年而夭,撇下了初有身孕的長媳,如今另一個也險些被庸醫治死,如何不怒?又得了憲宗的准許,當下便要將那大夫拖到堂下活活打死!
結果杜青棠當時已經奄奄一息,聞訊硬是逼着身邊小廝前去求情,最後那大夫除了一場驚嚇外,居然毫髮無損的出了杜府,後來有人問杜青棠爲何不收拾那大夫,杜青棠一笑了之,只輕描淡寫道:“彼非有意,我何責之?”時有人嘆而贊之,說所謂光風霽月,便如杜相胸襟。
因此在杜青棠當政之時,諸鎮對他始終敬畏有加,而朝中上下卻莫不敬服,這也是豐淳登基後欲對付杜青棠,雖然佔了爲君之利,卻依舊處處受阻的緣故。
王太清當政時也被稱爲王太清亂政——一個亂字,可想而知!便連懷宗皇帝的親生骨肉,都莫不是覷着一介閹奴的臉色戰戰兢兢而行!而憲宗皇帝被稱爲英主,但壽命卻談不上太長,這裡面據說是因爲當初王太清意圖謀害憲宗,結果憲宗皇帝死裡逃生,卻也終究受到了影響……
“不過,邱逢祥就算仗着神策軍的軍權,將今上封在深宮,有杜青棠在,他想學王太清,恐怕也不太可能。”賀夷簡的臉色漸漸肅然,“況且民變若是人數衆多,還有我等藩鎮在旁覬覦,神策軍雖然是禁軍,總也要留些拱衛長安,不可能全部派出,但我河北三鎮且不論,單是淄青便有精騎十萬!如今長安疲弱,這十萬人不必打明瞭旗號,冒充亂民伏擊神策軍,趁勢擾亂天下……今上或者平庸,但怎麼說都是未足十歲便爲東宮,憲宗皇帝親自撫養長大,這點眼力,不可能沒有!”
“這麼說來,想必是韋造奉了今上之命將此事壓了下去!”師如意眼睛頓時一亮!
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今上鐵了心要先解決了杜青棠!所以纔將此事一直壓下!”
賀夷簡嘆息:“今上這一步實在錯得離譜,堂堂九五之尊,卻爲了一個臣子,需要豁出社稷來對付他——愚蠢,實在是愚蠢!”
師如意卻面色漸漸凝重起來:“杜青棠必然不會放過這一點大做文章,也許此刻長安已經傳遍了坊間!到那時候就算今上不下罪己詔,也將顏面掃地、威信全無!如此杜青棠就算不主動趁勢起復,也多有人會請求他重新出山!”
“先前節帥同意六郎親自入長安請求尚主,是因爲當時杜青棠與今上之爭尚未看出勝負,節帥以爲今上畢竟是君,杜青棠又已經讓了數年,未必肯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使青史留污,但如今情勢變化,今上這一局是輸定了。”師如意緩緩道,“如今長安定然是杜青棠做主,六郎那便絕對不能前去了,否則杜青棠大可以派人刺殺六郎,事後推到長安亂局上面去!”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換了其他人,哪怕是豐淳,也不敢輕易動賀之方的獨子,但杜青棠——那可是隻攜一僕一婢至魏州傳旨,獨身入帳談笑風生間使賀之方及以下衆將都汗下如漿之人!
就算賀夷簡之死會讓賀之方不顧一切的發瘋報復——想必杜青棠也不會放在眼裡。
“六郎,此地不宜久留,還請六郎暫且返回魏州,觀望之後,再作決定!”院外,似乎已經隱隱傳來喧囂叫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