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破斧此言一出,車內四人都是一驚,採藍掩口驚怒道:“你們怎麼能這樣!”
“等一等!”薛氏皺眉止住她們,“這賀夷簡可是魏博節度使之子的那個?他打探九孃的身份做什麼?難道想對九娘不利?”
元秀等猛然醒悟過來,薛氏回來,此事還一直沒有告訴過她,忙不迭的把事情說了一遍,薛氏頓時大怒:“涉及終身大事居然還敢瞞我!”
“大娘別生氣,並非故意隱瞞,實在是當時只顧想着大娘的傷,後來又因爲朝中風平浪靜以爲燕九懷並杜青棠一起出手將他敷衍住了,哪裡想到這兩人卻是如此不中用?”元秀趕緊解釋。
薛氏皺眉:“燕九懷不過一個市井兒,他怎麼攔得住堂堂使君之子?倒是杜青棠,他……”
薛氏話還沒說完,卻見孟破斧擡起頭來一臉的不高興:“市井兒又如何?姓賀的尋着燕小郎君軟硬兼施都多少次了,燕小郎君次次都避了過去,不曾透露你們半點身份!這一回不過是因爲我年紀小,那邊杜老狐狸又時常拿我們做擋箭牌,被那姓師的哄得失了口,到現在他也別想知道!這件事情的責任在我而不在燕小郎君,更與其他市井中人毫無關係,大娘你若不痛快只管向我發作,不要把偌大長安城裡的市井之輩全部罵了進來,其他人可沒得罪與對不起你們!”
“喲,你這小郎君,倒還有幾分市井裡的硬骨?”薛氏冷笑了一聲,“可你這小小孩童又能做什麼承擔?燕九懷在什麼地方?帶我們過去!”
孟破斧哼道:“你們難道還想找燕小郎君興師問罪不成?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們,杜家老狐狸已經來過一次,以此爲藉口要收回三分之一的酬金,燕小郎君和他差點拼命,大怒之下跑去把魏博防禦史賀懷年打了個半死,還和保護賀夷簡前來長安的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大打出手……如今他正在十六姨那裡養傷,就算你們是公主,在十六姨那裡,最好也聽話些,哼!”
“十六姨?”採藍、采綠聽他言辭放肆均露出怒色,薛氏卻若有所思,喃喃道,“排行十六,又這般聲勢……該不會是……秋十六娘?”
孟破斧原本幸災樂禍的表情頓時僵住:“你認識她?”
“昔年教坊瑟二部頭。”薛氏下意識的看了眼元秀,元秀好奇道:“瑟二部頭?這個秋十六娘,原來是教坊中人?光宅坊的右教坊擅歌,延政坊的左教坊工舞,她如今在哪個坊裡?”
“秋十六娘出身教坊,但早在九娘還沒出生時就脫了樂籍了。”薛氏微微皺眉,看向孟破斧,“她現在過的好嗎?”
孟破斧狡猾道:“若是公主與娘子們去了不給她惹麻煩,想必她會一直好下去的。”
“秋十六孃的麻煩還少麼?”薛氏哼了一聲,“聽你這麼說,想來她過得不錯,這也不意外,當年我曾見過她幾面,她還是女郎時就不是會吃虧的人!”
元秀拉着她袖子追問道:“大娘你怎會認識教坊部頭?”
“我還是女郎的時候因爲你母后和幾個姨母都出嫁,在郭家待着無聊,有時候換了男裝就和兄長們一起去平康坊玩耍,那時候秋十六孃的一手琵琶彈得長安舉城如癡如醉,有一次迷神閣與醉綃樓魁首比鬥,前者請到了她去彈一曲《綠腰》爲當時閣中魁首伴奏,結果琵琶才動兩邊的魁首都沒人看了,到後來連她怎麼走的都不知道。”薛氏頗爲懷念道。
“大娘你剛纔說的迷神閣和醉綃樓……”元秀古怪的看着薛氏。
“哦,這兩家是平康坊最頂尖的樓閣,彼此明爭暗鬥下來已經有好幾代了,當初迷神閣因請到秋十六娘大顯身手,一時間在長安風頭無二,將近三個多月裡樓里人個個忙得陀螺也似……”薛氏倒是一臉平靜,輕描淡寫道,“那時候你外祖父對子弟管教甚嚴,爲了能常進迷神閣裡喝杯酒,你那幾個舅舅連年節拿到的賞賜都悄悄送到當鋪裡去湊錢了!”
她說到這裡想起來問孟破斧:“秋十六娘如今住東市?我還道她當年脫了教坊已經離開西都了。”
“自然不是,大娘你不是說了嗎?十六姨自然是在平康坊!”孟破斧撇了撇嘴角,隨即有些奇怪道,“十六姨爲什麼要離開西都?”
薛氏看了他一眼,卻沒回答。孟破斧討了個沒趣,悻悻的將地方告訴於文融,撅着嘴也不說話了。
曾經大名鼎鼎的教坊瑟二部頭如今總也有四旬年紀了,也許是出身教坊又曾爲部頭的緣故,秋十六娘雖然住在迷神閣後一個僻靜的普通小院,一舉一動卻依舊帶着在宮廷之中長年浸染才能養出的優雅。
她穿着一件半舊牙色底繡寶藍團花交領窄袖春衫,下束藕荷色與月白相錯的間色裙,臂彎處搭着一條紺青暗繡蝙蝠的長帔,雲鬢累累之間,卻只有一支銅色長簪,簪頭打成鵝狀,墜着一溜兒琉璃珠。
這位昔日的部頭並不算美貌,豐頰細眉、圓鼻菱脣,以此時的眼光來看,不過是清秀之姿。但她舉手投足之間宛若舞蹈般的風情卻叫元秀等同爲女子的人也難以移開視線,若不是曾聽燕九懷說過這迷神閣如今的魁首叫錦娃,說她是魁首,元秀覺得也未必不可能。
給元秀等人留下狡詐印象的孟破斧到了秋十六娘面前頓時顯得很乖巧:“十六姨,這幾個人要見燕小郎君,因爲從前燕小郎君吩咐過,所以我才把她們帶來。”
“嗯,我知道了,你先回東市吧。”秋十六娘點了點頭,她目光只一掃,便落在了薛氏身上,“你……郭家那位女郎?”
薛氏頓時一驚:“你記得我?”
“當年爲了我打架鬥富的郎君多了去了,可爲了我動手的女郎嘛,薛娘還是頭一個,我自然記得格外清楚。”秋十六娘似想起了什麼,微微一笑,伸手肅客道,“燕郎他被夏侯浮白捅了一劍,傷得不輕不重,剛剛喝了安神湯藥睡下,若沒什麼急事,和我說也是一樣……請吧!”
元秀與採藍、采綠皆用仰慕的目光看着薛氏:“大娘年輕時候竟然……”
薛氏板起臉:“不許笑!”
“二十年前,長安城裡誰不知道郭家薛孃的厲害?”在前面引路的秋十六娘回眸一笑,媚眼如絲,“那時候薛娘啊年紀與這位小娘子差不多,卻比這位小娘子潑辣多了——她騎的是性格最烈的大宛汗血馬,愛穿顏色最豔的火紅衣,騎術高明,在城中一路飛馳卻從未撞到人,那些勳貴人家的郎君看到了都不敢擋她的路,傳說薛娘可以在汗血馬飛馳之中鬆開繮繩單憑雙足穩於馬上,控弦引弓射落雙雁……只可惜那杜十二郎太過孱弱,薛娘只用一根馬鞭就抽得他滿地找牙,我沒能看到你的絕技。”
說着,她朝元秀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帶着絲誘惑的甜笑道,“小娘子,有道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爲春,你既與薛娘同行,怎麼還是這般中正平和?須知韶華匆匆,不趁着年輕時候恣意飛揚一番,待你出了閣,到時候相夫教子、孝敬舅姑……到時候就是想做點什麼,也脫不開身了!”
“大娘你竟這般厲害!”元秀本就聽得悠然嚮往,此刻被秋十六娘一鬨,更是抓着薛氏的袖子一個勁的叫道,“教我教我教我!若早知道大娘這麼厲害,往常的圍獵我說什麼也要下場!大娘你竟然還騙我說會受傷,你這麼厲害難道還保護不了我麼?”
秋十六娘脣角一勾,揚袖掩口:“聽說薛娘你後來進宮做了尚儀,這麼說,這位小娘子,就是前段時間燕郎說過的貴主,封號元秀了?”
“九娘今日穿的對襟玄鵝繚綾短襦並絞纈藍底荼白穿葉纏枝花紋羅裙料子一望可知出自宮中貢品,秋十六娘何等聰慧,還用得着提我當年之事來試探小孩子嗎?”薛氏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
“自出教坊,這般精緻的繚綾倒真不常見到了。”秋十六娘笑了笑,“貴主降臨,十六娘這裡卻沒什麼好招待的,還望貴主恕我怠慢之罪。”
元秀這才鬆開扯着薛氏的手,清咳道:“本宮所來是爲了尋燕小郎君的,他傷得難道連見客都不成了?”怎麼聽,她語氣裡都透露出一絲幸災樂禍。
“燕郎許多事情告訴我也是一樣。”秋十六娘淡然道,看樣子並不想讓她們直接見到燕九懷。
元秀好奇道:“聽十六孃的意思,燕小郎君傷得不輕?那天他送本宮回宮,在宣陽坊裡本宮也見過那位夏侯浮白一面,雖然帶着本宮這個累贅,燕小郎君還是輕易將他甩下,難道那人武功比燕小郎君要高嗎?”
“貴主不知,燕郎師承雖然不俗,本身天資也算出色,奈何他年紀尚小,火候欠缺,他在東市長大,附近的地方都佔一個地利,但這回尋賀懷年麻煩卻是衝到了修政坊,而且那裡也不僅僅只有一個夏侯浮白,因此才吃了虧。”
“咦,這夏侯浮白號稱河北第一高手,居然還要與其他人一起聯手攻擊燕小郎君?這豈不是勝之不武?”薛氏微微驚訝。
秋十六娘看了她一眼,撲哧一笑:“這倒不能全怪夏侯浮白,誰叫那賀懷年恰好與賀夷簡在一起?夏侯浮白擔心燕郎要行刺賀夷簡,自然拼死阻攔,而燕郎這個死心眼,爲了留下杜青棠的全部酬金,說什麼也要讓賀懷年無力入朝……他固然受了傷,好歹卻也完成任務了。”
聽她話裡的意思竟是暗暗慶幸燕九懷得手、未曾被杜青棠趁機剋扣酬勞,對燕九懷的傷勢,卻也不大在意,元秀忍不住道:“敢問娘子與燕小郎君的關係是……”
“他喚我做阿姊。”秋十六娘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貴主可不要吃醋!”
元秀聽了,未曾羞怒,卻理直氣壯的把手一伸:“原來燕小郎君與娘子乃是姐弟?這可真是太好了,如此上回那支他順手牽羊走的蝶戀花墜青玉錯金步搖還請娘子代爲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