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雖大,但有經驗的獵手均知如何從中尋覓出獵物經行的痕跡,尤其,袁別鶴還是特別做足了準備,因此下了紫閣峰後不久,元秀就遇見了數頭鹿。
“小九!”她眼睛頓時一亮,招手叫過了燕九懷,後者愣了一愣,方不情願的將弓箭遞了過去,元秀在鞍上挺直了腰背,套着韘環的拇指與食指輕盈的拉開弦,她射箭的姿態極爲優美,鬆手時五指猶如彈奏,燕九懷在旁嗤笑了一聲,不屑的偏過了頭。
嗖!一支羽箭飛出,刺入其中一頭鹿的肩部,沒有注意到燕九懷的嘲笑,但元秀還是蹙了下眉——偏了,她原本的目標,本是那頭鹿的咽喉。
鹿羣原本是聚集在林中一片相對的空地上,此刻自然驚得紛紛逃遁,元秀謹記薛氏的教導,也不管其他,只盯住了已經中箭的那一隻,再次抽箭搭弦,這一回她射中了那頭鹿的腿,可憐的鹿慌張之間,恰好鑽進了一堆荊棘中,元秀的第三箭很快結束了它的驚恐。
這時候錯金也興沖沖的跑過來邀功——它身上沾了許多血,身後不遠處,一頭看起來方出生不久的小鹿,睜大雙眼垂死掙扎,咽喉處,有分明被咬開的痕跡,鮮血正汩汩流淌而出。
不待元秀吩咐,早有兩名禁軍士卒跑去將獵物拖回,元秀才下得山來不久,便旗開得勝,鹿雖然不是猛獸,但元秀射死的那一頭,也已成年,錯金咬死的雖是出生不久的小鹿,然而錯金自己也未長成,身邊人包括袁別鶴在內少不得大力恭維,連錯金也被稱讚了一番。
元秀究竟年少,面上雖然還竭力維持着矜持之色,但奕奕發光的雙目怎麼看都透着欣喜。燕九懷在旁摸着下巴,看了看暗鬆口氣的袁別鶴,笑得古怪。
沿着袁別鶴所指的方向,元秀路上幾乎是逢獸必中,雖然準頭不佳,然而追上幾箭總能得着,四周一片阿諛讚譽聲,前兩頭元秀倒還歡喜,到了第三批獵物出現——足有四頭青狼,她飛身一箭取中其中一頭左頸,而那頭青狼的閃避分明遲緩,腳步甚至在中箭前就有些踉蹌,元秀究竟反應了過來,她沒有像前兩次一樣立刻補箭,而是握着弓看向了袁別鶴。
後者尷尬的問:“貴主?”
“阿家。”采綠對這一套卻是早就清楚的,見元秀面色漸漸陰沉,在身後悄悄拉着她袖子,湊過去低聲提醒,“皇家狩獵裡面也都是這樣做的,阿家頭回出獵,大娘也就罷了,袁統軍隨行,竟毫無收穫,彼此面上都無光彩。”
聽了采綠的話,元秀皺着眉擡手,接下來兩箭她射得極準,但神色卻顯然算不上高興,袁別鶴感激的看了眼采綠,見元秀一臉的敗興,乾咳了一聲,問道:“前面有一處溪流,阿家可要過去休憩片刻?”
“……好。”元秀不冷不熱的回道,她才以爲自己箭技大有長進高興,轉眼卻發現所獵到的不過是被下了藥的,即使明白袁別鶴這麼做情有可原,心中到底惱火,若不是顧忌此人是豐淳安插在禁軍中僅有的幾個心腹之一,立刻就要發作出來了。
溪流就在不遠處,袁別鶴早就發現了一處灘塗,灘上散亂着幾塊大大小小的石頭,有些平整之處,被不遠處的樹蔭所遮蔽,正要可做石凳,略作休整。元秀挑了一處坐下,袁別鶴自是分派人手在四周戒備,又打發人往上下游去探看。采綠到溪邊看了看,見溪水還算清澈,拿帕子在溪中絞了,替元秀擦了擦臉,又取出裝着峰上泉水的水袋來,元秀接過去喝了幾口,轉頭卻看見旁邊數尺處,燕九懷斜坐石上,手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抓了一把暗紅色的果實,一口一個,吃得好不愜意,那些果實不過蠶豆大小,看着就是酸甜可口的模樣,卻不似別院裡的瓜果,因他動作飛快,元秀也看不清楚,不禁小聲問:“你在吃什麼?”
燕九懷見袁別鶴等人都離開了一段距離,笑眯眯的舉起一顆,低聲道:“張嘴。”
他這行徑猶如調戲,元秀瞪了他一眼,索性站起身,湊到他身旁,低頭看了看,立刻認了出來:“覆盆子?你眼睛倒尖,方纔什麼時候摘的?本宮竟沒瞧見!”這覆盆子不獨在山林中有生長的,就是尋常道旁,有時候也能尋到,其株有毛刺,開白花,結青果,熟後卻是赤色,果實酸甜可口,亦是一味良藥。
“咦,你居然認識?”燕九懷有點失望的攤開了手,果然,他手心放的並不什麼果實,卻是一小團泥土,外面被覆盆子的汁液染成了赤色,元秀見狀,眯起眼,藉着身體的掩護,忽然擡靴向他腳上踩去!
燕九懷反應何等之快?當下閃開,元秀趁機向他手中那把覆盆子抓去,燕九懷卻偏偏合上了掌,元秀這一抓卻只觸到他手指,低叫一聲縮了回來,氣急敗壞道:“宮中與禁苑中雖然沒有栽種,但本宮聽大娘提過……分本宮幾個嚐嚐!”
“公主,這種山野生長之物,還是山野之人吃的好,公主你身份尊貴,我怎敢給你吃這個?”燕九懷神色真摯道。
元秀卻不吃這套,挽起袖子,捏拳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冷笑道:“本宮今日偏要與你這市井兒同樂!”
“公主想怎麼樂?”燕九懷面露喜色,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元秀今日穿的雖然是男子胡服,但腰帶束出不盈一握的纖腰,以及日間窈窕有致的身量,在略顯寬大的男子袍服下,卻是格外的誘惑,她雖然不知人事,但看燕九懷的目光也不像是好意,眨了眨眼,忽然回頭對采綠道:“方纔給本宮擦臉的帕子呢?”
采綠不解其意,道:“奴才洗過,搭在溪邊石上晾着。”
“不必晾了,去溪裡浸了水拿來給本宮。”元秀吩咐。
采綠見她咬牙切齒的,不敢多問,自去了,片刻後將溼漉漉的帕子遞到元秀手裡,卻見她接過帕子,舉到燕九懷頭上——用力一擰!
燕九懷一動不動,任帕中絞出的溪水沾溼了自己前襟,目光古怪的看着元秀。
元秀將帕子交還給采綠,拍了拍手,笑盈盈的道:“接下來你便穿着溼衣罷,左右是夏日,曬不了多久就會幹的,只不過,你可不能繼續留在蔭下就是。”
“公主……”燕九懷嘆了口氣,見元秀報復完畢,就要心滿意足的坐回原處,他忽然舒心的笑了,“公主就只有這點兒手段嗎?”
元秀回過頭來,疑惑的望着他,卻見燕九懷伸手在被弄溼的衣襟上慢慢撫過,不多時,原本因沾了水,從靛色變做深一色的地方,皆恢復了原狀,元秀愣了愣,下意識的伸出手,才伸到一半,她忽然感覺不對,停下動作,對采綠道:“你看一看。”
采綠乃是宮女,又比燕九懷年長數歲,自不會太過忌諱與他的接觸,得了元秀吩咐,她毫不猶豫的伸手摸了摸,燕九懷笑吟吟的,也不阻止,便見采綠的臉色變得十分精彩:“……阿家,已經幹了!”
元秀看着燕九懷笑得眉眼彎彎,暗暗咬牙,憤然轉過身,然而這時候燕九懷卻又將手伸到了她面前,忍笑道:“喏,公主請用罷!”
“不必了!”元秀怒道,“山野之物,還是你這市井兒自用的好!”
“公主何不與我等同樂?”燕九懷一本正經的勸說着,元秀沉着臉不去理他,還是采綠怕他們鬧久了引起禁軍私下議論,上前圓場,用帕子接了那一把覆盆子,到溪邊洗淨,重新送到元秀跟前,又哄了半晌,元秀這才忿忿的取了一顆——味道確實與她想的一樣,酸甜可口。
她慢慢吃着,這才漸漸冷靜下來,轉頭想問燕九懷方纔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衣服迅速變幹,卻見後者不知何時,已經不在身後,不由一驚,問采綠:“他人呢?”
采綠向燕九懷方纔的方向看了看,一呆:“奴也不知。”
元秀只得放慢了吃覆盆子的速度,然而沒過多久,便聽到附近有人發出驚訝的聲音,元秀和採藍循聲望去,差點沒尖叫出來——
卻見燕九懷靛衫整潔,連鬢髮都不曾亂上一絲,施施然自林間步出,右手輕輕鬆鬆的拎着一隻足有斗大的蟒頭!
蟒頭雙眼圓睜,卻散而無神,蛇信微吐,不住滴下血來,卻是已經被他斬殺,身後稀碎之聲不絕,正是蟒身在林間拖曳,他笑眯眯的走到附近,看向元秀的目光中,盛滿了不懷好意。
元秀立刻警覺,騰的站了起來,正要張口喚袁別鶴過來,然而燕九懷已經看出她的用意,當下搶先出手,一把將蟒頭拋了過來!
砰的一聲!
巨蟒墜地,數塊灘邊碎石被震飛,蟒頭距離元秀僅僅兩尺之遠,身軀尚且在緩緩蠕動……元秀膽子雖大,究竟是少年女郎,乍見此景,只覺得全身都是毛骨悚然,近乎本能的想要尖叫出聲!
袁別鶴本在不遠處,見狀也吃了一驚,但他先入爲主,又見燕九懷笑容滿面,只當他是故意在元秀面前耀示手段,以邀寵愛,雖然站起身來,卻猶豫是否現在過去插手,就在此時——那血跡斑斑、生機已斷的蟒頭,猛然一動,張開巨大的蟒口,撲向元秀!
“阿家!”旁邊采綠驚得魂飛魄散!她身爲宮女,雖然知道此刻理當擋在元秀身前,奈何采綠自小就對蛇蟒之物懼怕萬分,縱然刀劍當前,她也有這個忠心,但這蟒頭在前,她卻被嚇得腳軟,應該怎麼做心中清楚,偏生腳下軟得半步也動不得,只得驚恐的對燕九懷叫道:“快救阿家!”
燕九懷面上露出一絲驚訝,人卻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元秀憑着本能退開兩步,然而那蟒頭瀕死一擊,速度竟快得驚人——眼看元秀即將被咬住,一道黑影從旁閃過,狠狠撞在蟒頭上,生生將其擊得歪到一邊,緊接着,元秀臂上一緊,身後傳來袁別鶴沉聲道:“貴主,恕末將無禮!”
千鈞一髮之際,袁別鶴舉起身下方纔所坐的溪石,將蟒頭砸偏,抓住這一機會,衝到元秀身邊,將她拉開數尺,這纔有工夫拔出腰間佩劍——這時候附近的禁軍士卒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執刃衝上來,刀劍齊下,片刻工夫,就將那蟒頭砍作了稀爛!
采綠軟軟倒在灘上,元秀站在不眼處,以手撫胸,面色一忽蒼白一忽赤紅,居然忘了去責怪燕九懷。
不過袁別鶴卻沒有忘記!
他見蟒頭已經被砍成了一堆肉醬,哐啷一聲收劍還鞘,大步走回元秀身邊,先是一禮:“末將保護貴主有失,致貴主受驚,還請貴主降罪!”
元秀定了定神,才蒼白着臉,低聲道:“事出有因,乃是本宮身邊人胡作非爲,幸虧統軍及時援手,該本宮謝過統軍纔對,統軍又何罪之有?”
“小九內侍乃貴主近身侍者,原本末將不該多言,但此人方纔行徑與意圖謀害貴主無異,末將出行前曾得聖人囑咐,一切須以貴主安危爲重!”袁別鶴肅然拱手,正色道,“還請貴主將此人交與末將,即刻壓送回長安,交掖庭宮處置!”
“……”元秀面無表情的看了眼燕九懷,卻見後者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她緩緩眯起眼,搖頭,見袁別鶴神色驚訝,才冷冷道:“本宮要自己親手處置他——袁統軍,借你劍一用!”
袁別鶴怔了怔,聞言恍然大悟,毫不遲疑的解下佩劍,恭敬遞上:“貴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