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不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元秀手方觸到冰涼的竹門,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止住了她的動作,元秀臉色一變,正待出聲,誰知她脣齒才張,頸側已經一寒!
定了定神,元秀冷聲道:“燕小郎君當真是陰魂不散啊?”
“公主可不要誤會,我今日來,卻是一片好心。”燕九懷笑嘻嘻的在她身後道,“全長安都知道那賀夷簡覬覦公主已久,公主這座別院的守衛又如此薄弱,我怕他會對公主不利,這才尾隨而來,以策萬全!”
元秀感受着近在毫釐的鋒刃,冷笑道:“賀家郎君沒有怎麼樣本宮,倒是燕小郎君,原來拿刀架着本宮的脖子,竟然是在保護本宮麼?”
“這個自然。”燕九懷慢條斯理的收了九懷刃,笑道,“雖然不是保護公主的安全,卻是在保護公主的名節——公主難道想被人看見自己深夜與外男私會?雖然我夢唐風氣開放,但未出閣的金枝玉葉,傳出去究竟不那麼好聽吧?何況還是如今的眼節骨上!”
元秀藏在袖子裡的拳頭捏到極緊,若此刻袁別鶴在她面前,她簡直恨不得立刻將其趕下山去!
一羣廢物!
心中將別院的禁軍大罵不已,面上元秀卻十分平靜:“什麼時候燕小郎君對本宮這樣上心了?”
“我對公主一直都很上心啊!”燕九懷把玩着手中短刃,臉上笑眯眯的,儼然一個尋常的坊間少年郎,“就好像公主對我那麼上心一樣……邱逢祥這把刀,借得也真巧!”
他提到邱逢祥,元秀蹙了下眉:“秋十六娘叫你來的?”
“公主真是聰慧。”燕九懷擡起頭來,笑意盈盈的望着她道,“公主是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所以故意爲之?”他左右看了看,嘆道,“這別院防衛如此鬆散,就算公主此刻否認,我也很難相信啊!”
“這麼說,邱逢祥已經將你們夜探珠鏡殿之事散佈出去了?”元秀皺眉道,先前邱逢祥承諾就有人夜入珠鏡殿一事三日之內給元秀一個交代,他也確實給出了交代——忠誠於邱逢祥的幾名禁軍統軍使因恰逢司職,皆被邱逢祥罰了軍法——到底讓元秀確認,邱逢祥至少目前,還是不想翻臉的。
燕九懷微微一哂,月色之下他的臉龐藏在陰影內看不清楚,只有一片晦暗,語氣詭異:“就在公主離開長安的當晚,大明宮中傳出刺客潛入的消息,聽說,聖駕受驚!”
“什麼!”元秀大驚失色,“五哥他怎麼樣?”
“哦,我的意思是,聖駕聽說有刺客潛入宮中後大爲震驚,實際上,我猜刺客壓根就沒見到聖駕的面,畢竟九五至尊,身邊怎麼可能沒幾個象樣的高手保護?”燕九懷無視元秀憤怒的目光,好整以暇的笑道,“陛下又不是公主你,唉,身邊統共也就薛娘子一個女衛,居然還被你自己趕了走,若賀夷簡今晚意圖不軌,而我也沒有跟過來,卻不知道公主該當如何?”
元秀冷笑着道:“賀家郎君的膽子怎有燕小郎君大呢?賀家郎君還從未拿刀架到本宮.頸上過!與其要本宮提防賀夷簡,似乎更應該提防燕小郎君吧?”
“這個當然不一樣。”燕九懷慢條斯理道,“我若是賀夷簡,早就對公主下手了,反正長安不敢殺了魏博節度使的獨子,生米煮做了熟飯,再有意無意的傳個隻字片語出去,公主你若不想仿着你姑母那樣孤守道觀過一輩子,就是今上也不能不吃了這個虧,陪送嫁妝將你下降到河北去吧?而我不過是長安區區一個市井兒,皇家是怎麼都不可能將公主下降於我的,因此哪怕公主主動接近我,皇家最多殺了我闢謠,再尋個貪慕公主美色與身份、最好能力略差些的世家子把公主嫁出去……當然了,賀夷簡喜歡公主,所以暫時他不這麼做,但公主再丟幾次他千辛萬苦方摘來的花,卻不知道他的耐心,又能維持多久?”
“宮中出現刺客究竟是怎麼回事?”元秀果斷的把話題拉回正路,“難道邱逢祥意圖不軌?”
燕九懷微微一哂:“杜家老狐狸還活着,曲平之的例子放在那裡,姓邱的沒那麼傻!只不過,他想借此試一試杜老狐狸的底線,順便將矛頭轉到我等頭上罷了。”
元秀聽出他說的我們是指探丸郎,試探道:“迷神閣中人難道不都是探丸郎?”
“自然不是。”燕九懷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公主,探丸郎自漢流傳至今,豈會這樣輕易被人查出底細?”他眯起眼,“若是如此,邱逢祥又何必如此小心謹慎,甚至手握禁軍兵權,卻依舊在宮中行一監之司?”
“你方纔說杜青棠。”元秀蹙着眉,“邱逢祥手有兵權,卻不敢如前朝曲平之、王太清之輩,蓋因杜青棠的緣故?”
燕九懷嘿嘿冷笑了幾聲,像是想到了什麼極爲不好的事情,沒有接她的話,而是懶洋洋的道:“十六娘叫我來保護你,今上派來的那個禁軍統軍,本身武功還不錯,只可惜太過拘泥了些,顧忌到公主你是女郎,不敢住得太近,卻也不想想,單憑外圍幾道暗哨,防一防尋常人也就罷了,如我與夏侯浮白這樣的身手,若是對公主你當真有敵意,恐怕殺了公主,他們還要等到明日,公主的貼身宮女發現後才知道!他以爲他是我麼?就是我來保護公主,爲了以防萬一,也斷然不敢離開太遠!畢竟公主如此孱弱,不近身在旁,如何及時應對?”他搖着頭,嘆氣,“我來前還道公主好歹也是金枝玉葉,上一回,在大明宮,乃是邱逢祥刻意爲之,我才得以輕鬆潛入,到了別院這裡,有今上的人在,恐怕想單獨見到公主,沒那麼容易,卻不想秋十六娘到底是在教坊裡待過的,對禁軍終究比我瞭解多了!”
元秀也不理會他話裡的諷刺,直截了當道:“既然是秋十六娘叫你來的,那麼先說好了——本宮一文錢也不會給你的!”
“公主!”燕九懷臉色一變,正待爭取,卻聽元秀悠悠道:“此外,這紫閣峰上,一沒有酒肆飯莊,二沒有客棧旅舍,燕小郎君若是去其他別院做樑上君子,本宮沒有意見,但若在紫閣別院中吃住,本宮少不得也要與郎君算一算帳……當然了,燕小郎君武功高明,想要賴帳,本宮也沒辦法,不過本宮身爲公主,對付不了燕小郎君這樣的高手,對付如秋十六娘這樣的館閣主人,卻是綽綽有餘,小郎君大可以先不付,回頭,本宮自會派人去平康坊,向秋十六娘收取!”
燕九懷皺眉道:“公主還真以爲十六娘能奈何我?”
“本宮怎麼知道秋十六娘能不能管得住燕小郎君呢?”元秀反問,隨即掩口輕笑,“不過,本宮可沒求過秋十六娘派人來保護本宮,十六娘自作主張,害本宮這別院多出開支,本宮不怪她的罪,已經是格外開恩,如今不過是與她算一算燕小郎君在峰上的費用,豈不是天經地義?”
“公主。”燕九懷很是誠懇的望着她,道,“我本以爲秋十六娘已經足夠沒良心,卻不想,公主竟比她更甚,我相信公主一定可以從秋十六娘那裡弄到好處的!”
說着,他話鋒一轉,“不過,我的習性,公主也很清楚,若公主是個窮人,我也許還能忍耐,但公主金枝玉葉,全身上下,拔一根頭髮,拿去與賀家那敗家子換個百金,怕也沒問題,公主若是不給我些好處,恐怕我雖然還會留在這裡保護公主,但公主過的怕不會太舒服。”
“比如說呢?”元秀眯起眼看着他。
燕九懷四下裡看了看,一本正經道:“比如說,公主這間竹樓起得真好,架了一層空闊通風又清爽,四面還栽了紫茉莉並晚香玉等驅蚊避蟲的花草,端的是會享受……”說到這裡,他摸了摸下巴,不懷好意的笑道,“公主久居明堂,看着也是極愛乾淨之人,卻不知道若不是在這乾乾淨淨又清爽的竹樓裡,總是遇見幾只蟾蜍啊蟲豸啊,甚至蛇鱔之類,可還覺得愜意麼?”
元秀瞠目結舌,半晌,卻似笑非笑道:“燕小郎君,你當真將本宮當做了坊間不足十歲的小女孩兒,區區蛇蟲,就能嚇倒了本宮?”
“樂於在原上馳騁的公主膽子總是比較大的。”燕九懷懶洋洋的道,“所以我不是在嚇唬公主,我只是想請公主想一想,什麼時候沐浴時,水裡忽然鑽出幾條黃鱔,或者樑上落下幾條毛蟲,再比如,公主纔要休憩,卻見榻上先臥了一窩水蛭……這紫閣峰上草木葳蕤,蟲屬甚多,不瞞公主,我幼年時喪父喪母,師父是八尺男兒,雖然管我吃住,其他卻不怎麼顧得上,抓這些東西,最拿手不過。”
他說着,腳步一錯,整個人煙霧般溜開,沒等元秀抓住機會呼救,卻已經摺回——一隻手平攤向元秀,掌心赫然蹲了一隻蟾蜍。
元秀無動於衷的看了看它,她的膽子一向不小,何況以她的身份,即使心中害怕,也斷然不會在人前表現出來,帝女氣度,除了高踞明堂之上時的雍容莊重,也必須擁有泰山崩於前而其色不改的鎮靜,臨危不亂,纔是皇家風範。
燕九懷笑眯眯的,指尖劃過蟾蜍背後凹凸不平的皮,忽然一擡手,將它放到了元秀頭上。
元秀臉色變了一變,隨即輕蔑一笑:“燕小郎君,你當真是無聊已極!”說着,當着燕九懷的面,擡腕將那隻正欲在她髮髻間爬動的蟾蜍拿了下來,蟾蜍身上有一層粘.溼的體.液,抓在手裡格外的詭異,元秀將它舉在面前看了看,哼了一聲,手一揚,那隻蟾蜍便與桃花一樣,被丟進了睡蓮池中。
“公主的膽子比我想的要大許多,卻不知道若是蛇的話,敢不敢也這樣鎮定?”燕九懷笑得眉眼彎彎,撫掌道,“公主大約不知道,這個時候,在水邊一直都有許多水蛇,雖然無毒,但若被咬中,多少也會腫上幾日,不過,蛇性寒,天熱之時,多抓幾條抱着入睡,倒是頗能解暑。”
元秀眯起眼:“燕九懷,你可不要太過分了!”
“公主若是肯把髻間那隻金簪給我做多日不見的見面禮,我隨時可以成爲最合格的護衛!”燕九懷立刻拍着胸保證。
元秀拿宮扇抵住下頷,與他對望片刻,緩緩道:“哦?不知道一隻金簪,能合格多久?”
“至少可以讓公主今夜安眠,而且公主若是明日就能想到辦法對付我,以後豈不就不用金簪了?區區一支金簪,我若沒記錯,公主的妝盒裡,儼然尋常人家木簪一般多得是吧?”燕九懷無恥道。
“……”元秀略歪了點頭,沉吟半晌,忽然道,“這也可以,不過,你既然要留在別院保護本宮,總不可能一直不見人,卻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燕九懷無所謂道:“公主可以直說不放心別院安全……”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元秀狠狠瞪了一眼,冷笑道:“邱逢祥才罰了神策軍的一名將軍並兩名統軍使,本宮這卻就要將五哥的心腹送過去給他出氣嗎?”
“或者公主可以說我是你市井之交?”燕九懷慢條斯理道,“假如公主不介意你我身份差別的話。”
“本宮很介意!”元秀舉起宮扇,轉了一轉,再次推開了內室的門,背對着燕九懷,不冷不熱道,“本宮不想讓長安傳出謠言來,所以你若要留下,只有一個辦法,若是你不同意,那便請回迷神閣去!至於好處,那更是提也別提!”
燕九懷摸着下巴,有點疑惑道:“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