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曲江芙蓉園。
因着暑熱的緣故,芙蓉園沿岸綠柳成蔭,兼之曲江之上水氣徐來,用不起冰盆的人家有許多都避到了園中來納涼,只是夢唐雖然衰微,但長安究竟繁華依舊,日常耗費不小,青天白日的,若不是住在了附近幾個坊裡,倒也沒那麼多人有功夫特特趕過來享受。
因此一艘精緻的畫舫穿梭曲江上時,倒也沒有引起什麼人注意。
雖然畫舫雕琢猶如屋檐的鬥角與下垂的鮫綃遮蔽了烈日,四面又吹來了清風,但裡面還是放着兩個冰盆,外面是炎熱的酷暑,裡面卻彷彿高秋,元秀梳着飛仙髻,烏髮皆拿篦子沾着泡過茉.莉.花的水梳得整齊,露出光潔的前額,帖着一張飛燕形狀的翠鈿,描着柳葉眉,眼角暈着極爲自然的兩抹斜紅,她的容貌是公認的絕色,然而五官之中猶以眼睛生得好,眼如水杏,黑白分明之間神采奕奕,眼角斜挑似嫵似嗔——如今染的兩抹斜紅很好的襯托出了皇家公主的威嚴。
因天熱的緣故元秀索性沒有用粉,連圓靨都省了,只在脣上點了一抹丹色,襯得整張臉都明豔了許多。她身穿薑黃底繡太平有象織成訶子,外披櫻草色撒繡翠色菊紋長帔,腰間束着一根玉勾帶,豆青色底錦緞上嵌了足足七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雖然是白晝也光華燦爛,下面繫着鬱金裙,裙邊垂了一隻祥雲形狀的掐金絲香囊,下面墜着一塊靈鳥銜芝碧色寶玉,玉色極好,與鬱金裙相映,色澤越發的剔透,本朝有人寫美人說“嘗矜絕代色,復恃傾城姿”,當真是此刻寫照了。
鬱金的清氣與香囊中的瑞麟香氣一絲絲的散發出來,這裡面又夾入了一絲必粟香。
必粟香的氣息凜冽而鋒芒畢露,傳說此香能夠除去一切惡氣,雖然此刻並不濃郁,但隱隱之間卻彷彿要壓住了鬱金並瑞麟香。
這種香氣的來源卻是元秀對面所坐之人。
杜拂日烏髮玉簪,着一身石青圓領縐紗袍衫,長眉星目,指上韘環依舊,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擅長箭技的緣故,杜拂日的坐姿極爲挺拔,他本就生得寬肩細腰,有鶴勢螂形之態,如此端坐着,雖然神態溫和,但卻給人氣度沉穩若山嶽之感。
“貴主今日見召,未知有何吩咐?”畫舫四面各自垂了帳幔下來,即使是元秀的貼身宮女採藍、采綠也站到了帳外,室中卻只有他們兩人分主賓而坐,杜拂日見到這個陣勢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些猜測,但元秀若不開口先提,他卻不便先開口,因此盞中剩了一半殘茶後,估計着時間也差不多了,這才若無其事的問道。
元秀正拿跳脫纏住了披帔,拈着銀籤去戳銀盤裡切成了小塊的甜瓜,聞言頭偏了一偏,也不迂迴,道:“昨日今上詢問本宮駙馬之事,本宮已經給了今上人選,想着總要與你說一聲。”
說完元秀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表情,只是杜拂日並不驚訝,淡然笑道:“聖人恐怕未必准許。”
“十二郎卻是猜錯了,今上雖然沒有立刻答應,但只是挑剔了你是一介白身,因此與本宮約好,讓你明年開科之後下場,本宮想着,以杜青棠的能耐與令尊當年的名聲,十二郎的文章總也不至於差到了讓考官也爲難的地步。”元秀見他反應平靜,眯了眯眼,但很快道,“當然,若是十二郎實在爲難,也可以先將文章背熟了再入場,狀元雖然稀罕,但三年就出一個,給一個杜家原也沒什麼。”
杜拂日思忖片刻,方道:“貴主這是要與家叔化干戈爲玉帛?”
“十二郎是杜家五房唯一的男嗣,杜青棠知道的東西,本宮以爲十二郎也不該一無所知纔是。”元秀也不否認,“這裡沒有旁人,本宮也說實話,今上年輕,雖然勤政,然而究竟比不得先帝英明,何況如今夢唐衰弱,韋造卻太過平庸了些!只是爲了當年母后甍逝的緣故,雖然不是杜青棠直接動手,到底是有關係,本宮那時候年紀小,對杜氏的怨恨也要輕許多,今上卻不同!”
“貴主乃是金枝玉葉,這樣的化解之法,代價未免太大了些。”杜青棠告訴杜拂日,他向元秀推薦駙馬人選時,杜拂日便預感到了這位貴主的做法,只是他沒想到元秀決心下得如此之快,即使本朝公主一個比一個剽悍,下降究竟是終身之事,她竟是當天就到豐淳面前提了起來,畢竟他與元秀見面的次數其實不算多,當初賀夷簡那樣熱烈的追逐着這位貴主,元秀都不曾理會,足見元秀心志堅定,杜拂日不動聲色的想道:叔父究竟是受憲宗皇帝信任之人,賀夷簡花了數月都沒有打動元秀,他不過一番談話便叫元秀主動請旨下降——元秀搖了搖頭,慢條斯理道:“有失必有得,更何況本宮總是要下降的。”
“如今的情況是今上不喜杜氏,但杜青棠究竟還是想着再爲國分憂的。”元秀一手支頤,一手握着面前的鎏金嵌珠杯,邊思索邊道,“玢國公府上常用的精只香便是杜青棠之心!只是今上那邊若是能夠輕易說服,以杜青棠的聰慧,本宮以爲也等不到本宮去勸說,更何況,國事不比家事,便是尋常人家兄弟吵架,若是兩邊性情都急噪了些,去勸說的人遲了點兒,都難免會生出大事來,既然想請杜青棠重新出山,又何必拖延到了連他都頭疼的地步?”
精只香的香氣算不上好,它是從前塗魂國的貢品,傳說之中此香焚燒之後鬼怪爭相躲避,乃是一種能夠辟邪的香,杜青棠一度位極人臣,他的心胸膽量當然不可能去懼怕那些所謂的鬼怪,他焚這種香不過是抒發心頭憤懣罷了——所謂總爲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從前憲宗一朝,杜青棠當朝直斥藩鎮無禮時就以小鬼小怪比喻過他們,在憲宗皇帝駕崩後致仕便改焚了此香,用意不言而喻。
杜拂日點頭:“貴主這麼說也是,只是你我之意且不去考慮,聖人連讓家叔出仕都不願,又豈肯將貴主下降?”元秀已經攤了牌,若她當真下降了杜青棠,念在了她的面子上,就算杜青棠不能直接出仕,但也可能將杜拂日推出來,由杜青棠在背後指點,縱然無法與憲宗一朝比,總比韋坦那樣平庸的宰相執位要好許多,但杜拂日站在杜家五房的立場,卻不認爲此刻杜氏五房宜再繼續激怒豐淳。
因此他這麼問,卻是暗示元秀,說服豐淳之事,恐怕要元秀自己解決了。
“以杜青棠的手段,當初今上才登基的時候,他若不想退讓,今日坐在御座上的即使仍舊是五哥,恐怕皇室也是勢力大損。”元秀並不諱言,實際上別說豐淳能力不及憲宗,就是二十餘歲的憲宗皇帝,對上了經歷了憲宗一朝的杜青棠,孰勝孰負還真不好說。
只是元秀也知道,豐淳背後還有一個郭十五郎,這個從當初郭家出事後就消失在了長安衆人視線裡的郭守幼子,應該掌握了郭家絕大部分的暗中勢力,但杜家又何嘗不是名門望族,論起根基比郭家更甚不說,在憲宗一朝更是享盡了恩榮,此外郭十五至今隱姓瞞名不知身在何方,杜青棠固然不得豐淳歡心卻依舊光明正大的住着國公府……相比之下,兩邊若是當真要拼個你死我活,豐淳佔據了大義的名份就算贏也必定是慘勝,有道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元秀從來都不敢小覷杜青棠!
元秀慢條斯理的繼續道:“杜青棠自己告訴本宮,這是因爲他欠本宮的母后文華太后的,所以特特讓了一回,不過這種話,本宮一向最多信一半——他當時進一步或者退一步,所面臨的都是迥然不同的結局,本宮幼時聽人說過,老謀深算者與初出茅廬者相比,往往前者勝出不是因爲經驗,反而是耐心!”
杜拂日不由笑了:“貴主是在說,叔父早已算到了今日的局面?”元秀這麼說,自然是表示杜青棠謀劃已久,豐淳的態度,杜青棠焉能不考慮?
“爲何不可能?”元秀眯了眯眼,卻坦然承認下來,“今上是先帝親立的太子,詔告天下的東宮!先帝駕崩,今上繼位是理所當然之事,杜青棠再怎麼位極人臣,究竟是臣子,若是與今上直接對上,大義上面他便先失了份。還不如暫時退讓等待機會,本宮可不就是一個機會麼?”
杜拂日淡然一笑,卻搖了搖頭:“先帝去時貴主不過十二歲,況且一向養在了昭賢太后身邊,便是叔父也不知道貴主的性情,再者,先帝身爲人君都對杜氏耿耿於懷,誰又能想到貴主這般大度?”
“本宮只說自己是杜青棠的一個機會。”元秀這回沉吟了片刻纔回答道,“何況先帝雖然是英主,但……夢唐沉痾已久,先帝縱然費盡心思,究竟不及盛世之時。”她緩緩道,“韋造平庸,朝中諸公之中或者有勝他者,但本宮瞧來,也勝不了多少,比之當初杜青棠統領羣臣、井然有序,去之——委實甚遠!今上登基至今,壓力漸大,而杜氏子弟先後罷官棄職,杜青棠始終隱忍不發,無非是覷準了今上與韋造能力不足,總有回頭求他的時候,因此才一再蟄伏。便是沒有本宮主動請求下降於你,相信也不過是再拖幾年——就是今上繼續不喜杜氏,恐怕韋造但凡有幾分自知之明,或者有幾分爲國之心,也定然要求到杜青棠門上的,不是麼?”
“貴主果真聰慧。”杜拂日笑了一笑,眼神有些複雜,“只是貴主年少美貌,爲着今上如此犧牲究竟可惜了。”
“本宮要下降的是你,十二郎這麼說卻也有些妄自菲薄了。”元秀淡然道,“論出身,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十二郎更是杜氏五房唯一男嗣,本宮雖然年紀小,但也聽說過令尊當年的名聲,更不必說杜青棠了;論才幹,十二郎一身箭技驚人,卻在長安寂寂無名,說十二郎不是有心隱瞞,本宮都不相信;論容貌年紀,十二郎在長安諸子裡面也是一等一的,況且本宮並不討厭你,這也就夠了。”
雖然說的是婚嫁之事,但元秀理直氣壯,半點兒羞意也無。
話說到了這份上,彼此的試探也差不多了,杜拂日並非咄咄逼人之輩,微微點頭:“如此說來,貴主尋我,是要商議如何叫今上不至於行緩兵之計,以圖阻止此事了?”
元秀頷首:“不錯!同胞兄妹,彼此什麼性情豈有不知道的道理?今上用來年春闈來回答本宮時,本宮便知道他是不喜此事的,無非是因本宮自小性情嬌縱,今上顧忌着兄妹之情,不欲強逼罷了!如今纔是六月裡,到春闈尚有半年光景,這半年裡,本宮以爲十二郎需要小心些了。”
“貴主只是提醒我?”她說得理所當然,卻並無實際行動,顯然是打算這半年袖手旁觀,杜拂日雖然大度也不免有些失笑,“我只當貴主特特尋了我來,卻是另有良策要面授。”
兩人這裡話說的輕鬆,但一國之君想要阻止一個人尚自己的妹妹,尤其還是他所厭惡的人家的子弟,那會用些什麼手段?接下來這半年杜拂日所面臨的險峻,恐怕未經歷之前都難以想象!
然而親手將杜拂日推入危局之中,元秀卻毫無愧疚之色,她一本正經道:“先帝把杜青棠誇得天花亂墜,但本宮以爲,杜青棠既然要本宮下降,總也要讓本宮親眼瞧一瞧他的手段,若是連自己的侄兒都護不得,難道本宮還能指望他爲國分憂不成?至於十二郎你,能夠慘勝探丸郎中的赤丸魁首燕小郎君,本宮已經覺得,這半年對杜青棠來說,委實是太過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