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王妃陶氏的閨名是景年,她在昌陽以下的公主們的記憶裡已經有點模糊,她嫁進皇室的時候憲宗皇帝的病已經很重了,所以身爲憲宗皇帝最寵愛的庶子李儼的婚禮辦得很是草率,這一方面有憲宗皇帝希望在自己生前看到瓊王成婚,另一方面卻也不無沖喜之意。
陶景年當初之所以能夠被選爲瓊王妃,是因爲她的父親陶柘乃是懷宗年間榜眼出身,在憲宗皇帝時一度官至尚書令,並且她的母親乃是杜氏。
憲宗皇帝時,杜青棠的權勢比之韋造今日不知道要超過多少,陶柘的前途也沒少賴杜青棠的提拔。雖然當時豐淳已經被立爲太子,但因着陶景年之母與杜青棠同族,再加上憲宗皇帝多次公然稱讚瓊王聰穎、“肖朕”,豐淳的壓力可想而知。
所以當憲宗皇帝駕崩後,瓊王非常識時務的聽從了杜青棠的建議,自請遠赴南方就封,以求自保。
陶景年穿着淡淡緋紅之中略帶紫意的海棠紅色繡連珠對鳥紋的夏衫,她頭上挽着寶髻,正中攢插了五支珠釵,烘托出中心一顆拇指大小的赤血珊瑚珠,她是一張民間俗稱的鴨蛋臉,描柳眉,點絳色媚花奴,兩頰色赤如火,正是紅妝裡面顏色最最濃郁的酒暈妝,額上蕊黃粉,眉心翠鈿,笑起來的時候酒窩極深,對稱的貼着花靨,一條繡着百花兼彩蝶的錦緞長帔挽在她臂上,行走之時飄飄欲飛,顯得極大方又雍容。
蓬萊殿上這會已經到的人裡面,公主們且不去說,后妃之中,王子節、韋徽端……除了趙芳儀並秦、曹兩位才人,皆是名門望族出身,憲宗皇帝的諸子,所娶王妃差不多都也是出身不俗,惟獨這個陶景年父家本貧寒,不過因爲當年文章做得好,人也年輕,娶得了杜氏一個孀婦,後來憲宗皇帝登基,杜青棠大權在握,這才飛黃騰達,連女兒也有了嫁進皇家的機會。因此當初陶景年成婚時,王子節便着意多看過她幾眼,那時候陶景年表現得中規中矩,如今隔了幾年再見,倒是大方了許多。
陶景年進了蓬萊殿後雖然笑容端莊儀態莊嚴,目光卻飛快的掃過了滿殿等待之人。
正中鳳座上面坐的自然是皇后王氏,細釵鈿服,應有的飾物一件不少,王子節如此隆重,可以說是給她面子,但反過來想又未嘗不是要給她個下馬威呢?
當初憲宗皇帝其實在五子與六子之間很是猶豫過一段時間,這一點,王氏與陶氏都是心知肚明,前者勝了,如今母儀天下的便是王氏,如果憲宗皇帝后來改了主意,廢了豐淳改立瓊王,如今坐在上面帶着恰到好處的雍容矜持之態等待着旁人來行禮參拜的就是自己了吧?
陶氏心情不可謂不復雜,但她也知道這會絕不能有所流露,因此目光只與王氏輕輕一觸,甚至還沒看清楚王氏的表情是否變化,就趕緊移到了下面,王氏下面左首坐着的都是公主,此時以左爲尊,原本,韋徽端乃是正一品的三夫人之一,冊封的華妃,豐淳又是未下降公主們的兄長,按理應該是妃嬪們居左,公主們居右,但因爲嘉城公主雖然不肯過來,可接下來的昌陽公主就要下降,這時候正在風頭上面,韋華妃等人都主動退讓,執意請公主們居左,自己甘退爲右。
所以此刻王氏左首頭一個就是盛妝的昌陽,接着東平、元秀、雲州、利陽,末了是徐王。右首卻是韋華妃、崔芳儀、盧芳儀、鄭美人,接着是曹、秦、裴三位才人,趙芳儀因小產還在臥牀,自是沒來,豐淳的三子都不在這裡,卻是被帶到紫宸殿去先見瓊王了。
陶氏被引到階下,笑容又熱烈了幾分,盈盈的就要拜下去給王氏行大禮,鳳座上面王子節眼中微露笑意,人卻趕緊直了身,擡手親熱道:“六弟妹,你可到了,方纔本宮還在想,瓊王封地那樣遠,能不能趕在六妹生辰之前到長安呢!”
她這話說得親近,其中的諷意陶氏如何聽不出來,執意欠下身去,行過了禮,又奉上了數對玳瑁、一雙紫玉簪並一套赤金點翠頭面給王氏,才笑吟吟的道:“多謝皇后掛心,大王爲六妹的事情早就牽腸掛肚,是以去年就上奏請得了陛下同意,是算着時間出發的——皇后操心的事情太多,可是忘記了?”
“若是早些日子回長安來,本宮啊還真不忙。”王氏微笑,“這一來一往這麼遠,你還要帶這些東西來給本宮做什麼?本宮只是惦記着你,可不是惦記着你的東西——哪,妹妹們你也就當初嫁給瓊王時見過一回,如今便先把人認全了罷。”說着看了眼韋華妃,華妃等人自是搖着團扇輕笑着道:“臣妾們都是不急的,瓊王妃先與公主們相認吧。”
瓊王李儼在皇子之中排行第六,卻是六公主嘉城的同胞兄長,因此今日殿中幾位公主皆要給瓊王妃行家禮的,昌陽帶頭站了起來,口稱六嫂,見禮畢,陶氏自然都準備了禮物,昌陽公主等卻也多有回送。
這時候才輪到了韋氏等人,瓊王妃的品級雖然比起美人要高,但華妃、芳儀卻還是要她見禮的,趙芳儀不在,可陶氏也沒有漏了她,王皇后吩咐住在承香殿最近的盧芳儀代趙氏接了禮,回頭帶到承香殿裡去給她。如此一番禮儀下來,即使殿上置了冰盆,陶氏額上也不禁隱隱見汗。
王氏忙招呼她到自己身邊坐下,所指的卻是原本嘉城公主的席位,嘉城公主雖然沒有過來,但昌陽公主爲了表示對姐姐的尊重,還是退了一席才坐下,她這樣做,往下的公主們如東平自是有樣學樣,所以這個席位倒是空着的。
陶氏對這幾位公主的容貌確實都不太記得清了,但方纔公主們給她行禮時皆是自報過封號的,她嫁給瓊王沒多久就跟着離開了長安,對丈夫的這個胞妹性情也只是聽說過幾句,此刻一坐下,便微帶出一絲訝色。
王氏自然是察覺到了,輕嘆了一聲,作出爲難之色道:“說起來也是不巧,六妹今兒倒不是不打算過來,只是年初起她每日都要到三清殿裡去上香,前幾日暑氣重了些,許是殿上的冰擱得多了一些,所以便有些咳嗽,本宮想着,她的生辰就在眼前,那是萬萬病不得的,所以便使人去叫六妹好生休養……六弟妹便瞧在本宮的面上,可莫要怪六妹這不迎之罪啊!”
“皇后說笑了。”陶氏自然知道所謂咳嗽都是藉口,她心裡有些暗惱這小姑子不懂禮儀,自己夫婦爲了她一個生辰萬里迢迢的趕回來,如今到了後宮,其他人都到了,單隻她一個不來……自己可以念着瓊王的面不與她計較,可是以此也可以想象她這些年在宮裡的所行所爲,想到進宮之前,瓊王還特特告訴她,要儘量勸說嘉城公主回心轉意,陶氏心中叫苦,如今還沒見面呢,她就可以推測這位小姑絕對不是好說話的人了,這可叫她怎麼勸?又勸什麼?
但再怎麼爲難如今王氏的話還是要回答的,陶氏定了定神,笑着道,“六妹的身體纔是最要緊的,至於迎不迎的,都是一家人,哪裡有這麼見外的?說起來倒是臣妾這個做六嫂的不是,早知道她病着,更該早些進宮來纔是——皇后這會可許臣妾過去探望六妹?”
“你也不要着急,耿靜齋已經給六妹開過了藥,如今想是喝了正睡着,正好在本宮這兒敘一敘別情,用過了午膳,這樣過去啊纔是正好。”王氏和藹的道。
陶氏打心眼裡不想和她多待,無奈如今可不是憲宗皇帝在的時候了,那個時候兩人都是皇媳的身份,王氏固然是太子妃,但卻因憲宗皇帝對瓊王的寵愛,她越發要謹慎自守,免得東宮被人抓到什麼把柄,就連平素穿衣打扮,也都是謹慎的挑着最尋常的款式,生怕時興或耗費了些,就被那起子覷着憲宗皇帝喜好的人拿了把柄去告東宮奢靡。
那時候雖然憲宗皇帝使王子節的族姑王惠妃主持後宮,但正因如此,王惠妃對東宮絲毫不敢明着偏袒,王子節的太子妃做得有多麼謹慎小心,怕也只有她自己和陶氏知道。如今君臣已分,王氏發了話,陶氏卻是不得不聽,還要面帶微笑露出由衷的榮幸之色,笑着應道:“臣妾留在這兒卻是要叨擾皇后了。”
“都是妯娌有什麼叨擾不叨擾的,夏日裡面無趣,瞧着這空蕩蕩的殿宇啊就覺得心裡慌得緊,人多些說一說話熱鬧纔好。”王氏悠悠說道,公主們倒也罷了,華妃以下除了曹才人外臉色都有些變化,王氏這話說得明顯,雖然知道她這是要把話題帶到嘉城公主身上去,可在這宮裡過,沒有寵愛也許不要緊,沒有子嗣,宮室再華美,又怎麼不覺得空蕩蕩的呢?
陶氏目中也閃過了一絲不自然,她嫁給瓊王也有幾年了,憲宗皇帝的孝期都過了,但兩人膝下至今無子,只有一個侍妾出的女兒,如今纔出了憲宗的孝,但若到了年底還無音訊,少不得爲了賢名要給瓊王張羅放幾個美人在身邊……她輕咬了下脣,因自己不是所謂名門望族出身,當初在太原王氏、鈒鏤之家出身的王氏面前她就有些拘束,王子節的心機城府且不去說,門第經久沉澱養育出來的望族子弟身上那種自然而然的風儀與氣度,卻不是她的母親杜氏的教導就能夠擁有的。
畢竟她身上固然流着杜氏的血,姓的卻是陶。
然而那時候她與其他人一樣對瓊王有着深藏不能明言的期待與冀望,因此她在王子節面前,無論如何都也要維持住王妃應有的風度,私下裡未嘗沒有模仿王子節某些舉止談吐的地方。她眼角瞥見了韋華妃等人,這五位新人入宮是在不久前的事情,上上下下都說是王氏一力主持的,宮裡已經有了三位殿下,王氏還是不遺餘力的納人進來爲皇家開枝散葉……所謂賢名大抵就是這麼來的吧?
陶氏這麼一出神,就沒接上話,王子節目光閃了閃,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韋徽端,韋華妃會意,清了清嗓子接口道:“說起來瓊王與王妃回來的也是巧——”
她下面的崔芳儀拿團扇掩着嘴,輕輕笑了起來:“臣妾卻是看見了王妃給昌陽公主的東西皆是雙份的。”
“臣妾路上還和大王感慨呢,想想當年纔出閣時,七妹、八妹還都只有垂髫,九妹、十妹就更小了,十一妹和十弟那時候還要乳母抱着呢。”陶氏總算回過了神,趕緊就着崔芳儀的話說下去。
“七姐的婚期可就是六姐生辰後不久。”昌陽公主因爲是被她們所議論的當事之人,便拿起牙柄團扇半遮了臉,見狀東平公主笑着道,“六哥與六嫂這時候回來卻是恰好趕上了。”
陶氏聞言不由想到了一事,坐正了身子問道:“不知三哥與三嫂會是哪日到?”
嘉城公主生辰,瓊王是她的胞兄,又因爲嘉城公主執意要出家,他方能請旨回來,同樣昌陽公主要下降,其胞兄齊王卻也是定然要請求回來觀禮並送嫁的。齊王的封地遠不如瓊王遙遠,按理說他應該早就到了,陶氏昨天進了長安,卻沒有聽說此事,此刻便有些驚訝。
“齊王在封地上面有些事情耽擱,大約明後日才能到。”王氏答得很快,神態也很自然,但陶氏還是聽出了一絲異樣,她和瓊王一行是昨日城門快關時才進得城,旅途勞頓,未及仔細盤問長安最近發生的事就匆忙入睡,今兒又是起早大妝、嚴服入宮覲見,卻還不知道任秋之案。
聽說這裡面有緣故,陶氏立刻果斷的不再提,轉而說起了正事:“說起來七妹要下降,卻叫臣妾想起了六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