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婆……”
顏兒迎了上前,攀跪在孫夫人膝下:“您別傷心,我真的沒事,您放心。”
孫夫人捧着外孫女的臉,撫了又撫,扭頭望一眼外孫媳:“先前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宮裡……比不得外頭,你的性子……”孫夫人直搖頭:“你幾時都要記住,在家裡,丈夫是你唯一的依靠和指望。和誰慪氣都好,萬萬別跟丈夫慪氣。佩兒就是不懂,就是不聽勸。”
“外婆,我懂。”
“你哪兒懂?瞅瞅你嫂嫂。”孫夫人抹了把淚,“金枝玉葉嫁到尋常人家,子峰卻……公主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可公主卻不像你,只知任性胡鬧。女人要想留住丈夫的心,要懂得服軟,以柔克剛,你懂嗎?聽外婆一句,陛下性子是極好的。服個軟,莫再任性了。嗯?”
顏兒靜默了,攀在老夫人膝上的手滑了下來。
“顏兒,外婆說的在理。”苻芸在一旁又添了把火,“即便天大的事,昨夜哥哥既留了你,這氣便是消了。你該早些回去,當面和哥哥解釋清楚,切莫叫旁人尋了間隙。”
夕陽,幾許清冷。顏兒幽幽望一眼西天,苦苦一笑,原來,女子窮其一世的智慧,莫不過區區八字,以柔克剛……難得糊塗。外婆和嫂嫂的輪番洗腦,她不知她究竟能學得幾分。可,她原本就不打算再與他慪氣。時日無多,只要他願意,她甘願服軟,更是恨不得傾盡這一世的好。耗到夕陽下山還不肯回宮,她不是慪氣,只是膽怯。爲何膽怯,她道不明白,可經了昨夜,她的確不知如何面對他。
顏兒跨出府門,便是一驚,靜候馬車一旁的竟是方和。
“娘娘,請。”
昨夜,他就守在殿外,她出殿時衣衫不整的模樣,他瞧得分明。顏兒雙頰一紅,眼神閃避地躲開方和,幾許急亂地攀上馬車。車簾挑起,她急忙鑽了進去,可就這一刻,她差點愕得掉頭就走。
“怎耽擱了這麼久?”
頎長五指伸了過來,灰褐結痂的傷痕嗖地便似纏住了雙足,叫她邁不動步子。
第一零五回 繾綣纏綿,心猿意馬暗生疑
“嫂嫂她……不,外婆她……拉着我嘮嗑兒。”
搭上他的手,挨着他落座,顏兒像一隻脫線的皮影人兒,癡愣愣,丟了魂一般。苻堅唯是靜默,目不斜視地盯着輕蕩的車簾。
軲轆軲轆,車輪子喚得好不單調,直逼得相對無言的二人愈發尷尬侷促。
“我……”“我……”異口同聲……
“你……”“你……”再異口同聲……
顏兒羞紅了臉,低着頭,侷促地盯着鞋尖兒。苻堅低瞥一眼手中柔荑,解嘲一笑:“你先說。”
“嗯……手好些了嗎?”順着他的目光,顏兒托起他的掌,指尖輕輕撫了撫刺目的傷痕。
還是一笑,苻堅微微點頭。
顏兒想報之一笑,奈何,脣角唯是勉強地彎了彎。耳畔迴旋着外婆的嘮叨,她不易察覺地咬了咬脣,旋着纖細的指,十指交扣着握住了他的手。執子之手……她想,倘若心有靈犀,她的心思,他該懂。
一眼對視……
苻堅微怔,片刻,緊了緊她的手。在她垂瞼那刻,他亦移開了目光。 щщщ▪t t k a n▪c○
就這樣,兩人無聲無息。儘管心底嘀咕,這到底是相對無言,還是無聲勝有聲,可誰都未再言語。磕磕碰碰,糾纏不清到而今這步,最初的純粹,怕是怎麼都回不去了。他們心底知曉,身邊的人兒,若單憑拍腦門兒決斷,斷斷不該是同路人。可,若捫心而論,偏卻過不了心頭那道坎。
舍不掉,得不到,理還亂,不理更亂。
苻堅緩緩闔目,託着她的手,覆在了膝上。顏兒澀澀一笑,偏着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頭。
一路,從芸公主府,到雲龍門,再到承明殿,他們相握着,默然不語。他沒遣她走,她便默默地隨着入了承明殿。他沒遣她走,她便默默地隨着宮人伺候他晚膳、更衣、沐浴……
譁……叮咚……叮咚……
掇着帕子,顏兒頂着滾燙的臉,輕輕地替他搓背。他們的相處,忽的,就變得曖昧又微妙。她不懂,卻懶於計較。她只知,他們的相處怕是時日無多,而她過往任性地錯過了許多,餘下的,她要爭分奪秒,牢牢地攏在掌心裡。
她捋了捋額角散落的碎髮,指尖兒勾起挽在耳後。偏着頭,她問:“水還溫嗎?”她的聲柔過淅淅春雨。忽的,她羞澀淺笑,更有幾分癡然。水中倒影似一對簇頭交頸的夫妻,影子裡,即便言語無多,他們也是恩愛的。
苻堅偏過頭看她,淺笑着搖了搖頭。這一望,他再未扭過頭去,就這樣靜靜地凝着她。
經不住他的目光,顏兒自覺雙頰燒得烙鐵般滾燙。撂下帕子,她起了身,扭頭便要繞過屏風:“方和太大意了,連衣袍都忘了取來。我這就去取。”她邁步,卻邁不動,腕子溼漉漉地被鉗住了。
苻堅指了指屏風一角的桌案。
瞥見那套疊得四四方方的褻衣,顏兒侷促地低了頭,卻還是要走:“幹帕子……也沒有。我這就去。”
“哪兒都別去。”屈肘伏在盆沿,他執拗地拉着她的手,“夫妻……本就該坦誠以對。”
他話裡有話,她聽得明白,卻唯有裝糊塗。
他擡眸看着她,緩緩伸手覆上她的腰。捻起腰封的絲絛子,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徐徐地拉解開。她初時一驚,頃刻嬌羞……些微一絲的表情,他都看在眼裡。
剝落一件衫,兩件衫……直到她輕顫着跨入浴盆,沒入溫濡的湯水。她餘光瞥見,他一直盯着她,不是賞玩,不是貪慾,甚至不是愛戀。他的表情叫她費解。
須臾出神,她忽覺背脊一片滾燙,那是他的胸膛。包裹周身的湯水,分明只是溫熱,她卻覺焦心的炙烤。尤是他把她箍在懷裡,順手拿起帕子,託着她的手,掇着水輕輕擦拭她的手臂。她只覺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
“我……”她哆嗦,伸手想奪過帕子,卻又縮了縮。她恍然,他方纔這般看她,只因他尚未釋疑?此刻的親暱,他怕是試探她,她雖並未想過拒絕,卻還是委屈。她幽幽闔目,深吸一氣,切切地覆上了他的手。
她拂落他的手,託着他,緩緩貼上了心口:“這兒……除了你,沒別人。”她靠着他的肩,微仰着頭,癡癡地看着他。
“我……”水潤的眸映着水波,愈發清潤,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懂……”
她反手撫着他的臉,雙眸霧着氤氳,脣角顫了顫。
“可……”那雙眸子沉了下來,聲音亦沉了下來,“你有事——”
纖細的指急亂地捂住他的脣……
顏兒貼着他的肩,微微搖頭,近乎哀求:“別……我們再不慪氣,舒舒坦坦地過日子,好嗎?旁的事……”她心虛地垂了瞼:“旁的人,再別讓他們影響我們。好嗎?”她抽開了手,順勢攀着他的肩,擡眸盡是企盼地看着他。
雙眸幽潭般深邃,有動容,有猶疑……片刻,他微嚅脣角,擡手拂了拂白皙額角嚅溼的碎髮,篤定地點頭:“好。你若不想說,我便不問。可……”他貼近,下巴蹭着她的額:“顏兒,我只想你知,我會爲你遮風擋雨,即便天塌下來,爲夫也會替你扛着。”他緩緩闔目,解嘲般苦笑:“我知,你現在未必信。可,終一日,我會讓你知,我是你的山,你的天。”
這夜,極致纏綿,極致溫存。過往再坎坷多磨,來路再荊棘叢生,都阻不住這夜極致的歡愉。年少時的愛戀,有時便是如此荒唐。兜兜轉轉,磕磕碰碰,扭扭捏捏……經一夜暴虐,一夜纏綿,竟如膠似漆般密不可分了。
可,這強求強留的癡纏總似築在流沙上的孤城,似稍不留意便會分崩離析了去。是以,他們小心翼翼,旁的事,旁的人,彼此當真絕口不提。
“呃……”繡花針扎得指尖冒出一點殷紅,顏兒急忙含在嘴裡*吮。
“公主,您別急。那四妃雖咬得緊,可陛下卻是向着你的。即便他們再折騰,太后娘娘說的不算,陛下才是一家之主。”
心不在焉地擱下穿了一半的菩提珠,顏兒微微蹙眉:“宮裡真是是非之地。我處處小心,不與人爲難,人家偏卻不肯放過我。”
“公主,您大可放心。雅公主一早便去了壽安殿,聽說她跪在殿門,一個勁賠罪,說是她搞錯了。那些信箋是念鄴寺的小沙彌捎去的,遊說駙馬爺再入空門的。”
顏兒微怔,頃刻,捻起一顆菩提,翼翼地穿過繡花針。釋然一笑,她起了身:“該是時辰去燉湯了。你說,秋燥,銀耳、玉竹、百合,哪個更好?”
“呵呵,只要是您燉的,管他什麼,陛下都說好。”
是夜,苻堅如期來了朝顏閣,對壽安殿之事隻字未提,唯是一味稱讚她廚藝好。宮燈下,他伏案批閱奏摺。即便靜默不語,她也黏糊着他,靜靜地窩在一角,默默地撥弄着繡籃。
“咦……”顏兒撥着菩提又數了一遍,“一百零五……一百零六。”她捉急地把錦囊翻了個裡朝天,空空如也。
“可是尋這個?”他不知何時踱了過來。
擡眸瞥見他指間捻着的菩提,顏兒嬌俏地彈起來,一把奪過,穿過了繡花針,說笑道:“我就奇怪,如何少了一顆,原是,遇上了……賊人。”
“呵……”難得見她開顏,苻堅來了興致,挨着她坐下,捋起那串澄亮的菩提託在掌心,笑了笑,“若我是賊人,那你該是小氣鬼。在汾水收到那顆千千結,我道麒麟菩提世間罕見,視若珍寶。卻不知,百來顆菩提,你饒是小氣地送我一顆罷了。”
笑褪了去,連着玉靨悄染的緋紅褪作了蒼白,顏兒沒來由地耷下眉眼,眸光閃爍間哀慼之色抑也抑不住。
“怎麼了?”苻堅攬着她的肩,攏了攏,“嗯?”
“沒事。”顏兒拉過菩提珠,攏在手裡,扣在心口,噙着淚笑了笑,“不過想起這菩提的緣由,些許傷感罷了。”
苻堅攬着她往懷裡靠了靠,這才低眸打量這串念珠,忽的,竟有似曾相識之感。他掰開她的手,揚指撥了撥菩提,若這念珠不是一半紅一半黑,那……他驚地低眸,直勾勾地凝着懷翼。
“杞桑謝謝哥哥,咯咯……”耳畔沒來由地蕩起那串悠遠的銀鈴笑聲,忽的,眼前浮現那張玉琢般的小臉蛋,吐着舌頭,扮着鬼臉……那年他十二歲,他記得分明,在鄴城的一個小村莊,他生平頭一回識得傾國傾城是爲何物。
“嗯?”她揚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噙着淚花兒,卻笑得愈發暢快,“怎麼了?該不會真生氣了吧?這可是我的寶貝,一顆都是無價……”
她再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苻堅一句也未聽進耳,也不知這夜如何糊弄着過去的。翌日清晨,他舍了宣室殿議政,卻繞道回了承明殿。
“查得怎樣?”
方和壓着嗓子:“念鄴寺的僧侶大多是舊時洛陽白馬寺、鄴城鄴宮寺的雲遊僧。暫時尚未查到可疑。燕國那兒,密使除了查到貴妃娘娘曾涉事掘石虎墓,又攜舊趙女官李菟去過龍城和汾水,旁的……”
方和微微搖頭,偷瞥主子,只見他臉色陰沉,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陛下……”
苻堅擡手一比,順了順臉色:“暗查的事,泄露不得半句。”
“奴才明白。”
“派人潛去鄴城,尋一戶……姓杞的人家。還有雍州孫府——”
方和愕然擡眸。
“孫佩兒母女當年之事,孤要一件不落。限期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