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芸擠出一絲笑意,覆了覆顏兒的手:“過去了,一切都會好的。”
“嗯……”顏兒想都沒想,就篤定地點了點頭。
“你都不曉得,外婆聽說你有喜了,有多開心。念兒可惜還不會說話,要是知道呀,準不成要嚷着和我一同來看舅母。”
顏兒被逗樂了:“你也快做舅母了呀。”
“是哦,”苻芸越發開心,“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再過十來天,臘月二八,念兒的百日宴,哥哥允了你回門散心。”
“真的?”
“真!”見顏兒喜出望外,苻芸捏捏她的臉蛋,嘟嘴道,“該怎麼謝我啊?”
“嫂嫂想我怎麼謝都行。”
“就嘴甜。”苻芸佯嗔,挑眉掃一眼四下,目光頓在杵在一側的牛嬤嬤身上。她蹙了眉,刻意揚了揚聲線:“換做是我啊,早在這兒悶得生鏽了。好在啊,都好了,我見過哥哥了,我瞧得出來,他氣消了。”
顏兒感激地尷尬笑笑。她知曉,嫂嫂是爲她抱不平,無非想這老嬤嬤別怠慢了自己。他當真氣消了?纔不像。他犟得八頭牛都拉不回,都沒來看自己一眼,怎會是氣消了?不過,她不介意,水滴石穿的道理,她懂。他總不會連孩子都出世了,也不來看一眼吧?不會的。
苻芸唧唧咕咕地聊個沒完,顏兒急急拉回了心緒。
雅公主府,冷清得似座冰窖。
苻雅癡癡地凝着案上“和離”二字,冷淚從乾枯的眼角滑了下來。她仰頭絕望地長吸一氣。
“明曦怎麼可能是反賊?不會的,定是弄錯了。”
“算姐姐求您了,陛下,放了明曦,成嗎?”
“只要您放了明曦,我一切都聽您和母后的。我離開他,我離!只有您放了他,我不要他寫休書,我與他和離。”
“只要放了他,我對他再不做念想。我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苻雅默默喃喃。她顫顫地伸手撫着小腹,淚如雨下:“孩子,娘對不住你。倘若你外婆和舅舅知道了你,定是容不得你的。還有你爹,娘也是沒有法子。只有這樣,你爹纔可以重獲自由。”
“公主,王大人到了。”
“請他進來。”
偌大的堂屋,就一主一賓,還是孤男寡女。
王猛些許如坐鍼氈,不自覺地挪了挪,直了直背脊。從入這道門,主人家就沒發一語,只是默默地點了座。他只覺好不尷尬,無話扯話道:“郎少爺的書法,可精進了些?”
“多勞大人指點,朗兒的字愈發蒼勁了。”
餘光瞥見她好不憔悴,王猛明知她必是有事相求,蠻好不該蹚這渾水,卻鬼使神差地應了約。他心底苦笑,自己真正是昏了頭。
“聽說大人的夫人幾年前……”
提及亡妻,王猛面露一絲哀慼:“賤內三年前。”他搖了搖頭,感慨萬千地哽了住:“罷了,亡者已矣。”
“大人此等長情,夫人真是有福。”苻雅微微扭過頭,憔悴的眼眸泛過一抹柔光。
王猛微怔,蹙了蹙眉。他又是極不自在地挪了挪。
“駙馬與我和離之事,大人是知曉的吧?”
“嗯,聽說了。”
“陛下應了我,和離便不罪,斷了念想便放人。這個……大人怕是不知。”
王猛眉頭緊蹙,不知她所爲何事,便愈發難耐。“這是陛下的家事,做臣子的實在不便置評。不過,陛下萬事都是爲了公主好。”
“嗯……”苻雅不置可否地點頭。忽的,她偏過頭去,定定地看着對坐:“長痛不如短痛。駙馬是個好人。我既想他重生,我自己也想重生。斷了……好!”
這等事情,實在不宜深談。王猛起了身:“雅公主,在下還有事——”
“大人,且慢,容我把話說完。”苻雅亦隨着起了身,雙頰一紅,篤定道,“了斷前緣最好的法子,便是種一段新緣。”
王猛驚愕,隱隱猜到了她的心思,隱隱又覺不對。
“自從那回大人教習朗兒書法,我這兒子就……”苻雅噎住,紅着臉萬分羞窘,卻還是開了口,“他很是敬仰大人,一直嘮嘮着要拜大人爲師。師父,師父,原就一字之差。大人——”她又哽住,雙眸閃着淚星,咬脣迸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可願做他的父?”
王猛驚得瞠目。
這餘下的對話,便莫說有多尷尬難耐了。苻雅只覺丟盡了一世的臉面,不單厚顏向個鰥夫“提親”,拿親兒子當擋箭牌,還恬不知恥地道了個日子,“臘月二八”。這日算不得吉日,可他等不得了,馬上就除夕了,她不想他孤零零地在牢籠裡度過。更何況,他們的孩子,也等不得。
可送走王猛,苻雅的心還是七上八下。如她所料,王猛既未當面答應,亦未當面拒絕。也是,他如何拒絕?好歹總得顧着長公主的臉面。
苻雅苦笑,抿了口茶。自從早先朗兒捉弄他,一來二去的,竟有些不打不相識。她心裡隱隱覺着,這個男人對她多少有些不同。或許,他會應下。眼下,只有他是她的救星了。嫁的是他,莫說弟弟,便連母親,都會滿意。而她,她別過身子,偷偷摸摸地撫了撫肚子。她也滿意。既救了丈夫,又救了孩子,舍了她一人,她有何不滿意的?
承明殿,臘月的清晨,莫說有多清零。君臣二人如往常一般品茗對弈。
“什麼?”
咯噔……
苻堅驚問一句,連棋子都從指間滑落。一側的方和亦是驚得眸子滾圓。
王猛竟些許臉紅地點了點頭。
苻堅旋即便順了面色,竟是爽聲一笑:“那景略意下如何?”
“微臣斗膽問陛下是何——”王猛拱拱手,竟窮了辭。
苻堅傾着身子,越過棋案,拍了拍臣子的肩,笑道:“若你二人能成秦晉之好,不單是姐姐的福分,也是孤的福分。”
王猛惶恐地起身,拱手謝罪:“陛下言重了,實在折煞了微臣。”
“那景略?”苻堅斂了笑,撥着棋子,些許難以啓齒,“這親事怕是着實委屈了愛卿。孤在殿上隨口一說,不料姐姐竟當了真。她挑這個時候,多半……還是爲了……”
“微臣明白。”王猛急忙接過了話,“是以,微臣昨日,不曾當面應下公主。可,回念想來……”他頓了住,一瞬,眼神堅定,跪了下去:“微臣不才,斗膽請雍山渭水爲鑑,陛下保媒,向雅公主提親。”
“哈哈,好!”龍顏大悅,苻堅俯身攙起臣子,拍拍他的肩,笑道,“如此,私下時,孤該改稱你爲姐夫了。”
“呵呵,臣惶恐。”
臘月二八,轉眼即至。天才矇矇亮,長安城已一片人聲鼎沸。
“快,快!長公主成婚大喜,有米派。”
“別磨蹭,快點,還得趕場子。芸駙馬府派粥又派米,百日宴。”
百姓們裹着襖子,託着盆盆罐罐,一路奔走相告,好不雀躍。
熙熙攘攘的街,人人歡喜。唯剩一個衣裳襤褸的乞丐,蹣跚着好不悽苦。他頂着一腦袋枯草般的頭髮,鬍子拉碴,壓根瞧不清楚面容。那衣裳又髒又臭,直叫路人嗤鼻避退。
這乞丐低埋着頭,拖着步子,一瘸一拐地順着人流行走到“王府”。所謂“王府”不是哪位王爺的宅子,而是中書侍郎王猛的府邸。
“嘖嘖,了不得呀。王大人娶得長公主,豈止是平步青雲吶?”
“這你可不懂了,王大人深受陛下器重。這婚事吶,還是陛下保的媒。”
唧唧喳喳,到處都是咂舌議論。這乞丐懵懵懂懂地杵在街頭,傻愣愣地直盯着府門看。奪目的火紅映着落雪,又霽光又紅暈,直灼得隱在蓬鬆亂髮裡的眸子閃起了淚星子。
看熱鬧的百姓,鬧哄哄的,又是一路且說且笑地來到芸駙馬府前。
派粥的家僕搭起了大棚,熱氣騰騰的臘八粥,粥香撲鼻,好不誘人。
“慢點,慢點,都有,別急,少不了您的。”
“小姐百日,貴妃娘娘都要來親自道喜。這派粥呀,要鬧上整日,都有,都有。”
“就是,急什麼啊?便是我們府上的粥派完了,不還有貴妃娘娘嘛。娘娘有喜,少不得與民同喜……”
家僕嚷嚷着維持秩序。
乞丐聞聲,捉急地撥開人羣,死命地往前擠。
“臭乞丐,走開!”
乞丐不知被人羣裡誰踹了一腳,又不知被誰推了幾步,竟是跌撞着撲倒在了積雪裡。
府上的竈頭婆實在看不過眼,端了碗粥,拿起個饃饃,便行了過去:“唉,給你的。”
乞丐瞧也沒瞧饃饃,卻是攀着竈頭婆,死死地揪住,低顫道:“貴妃娘娘?燕國的貴妃娘娘?”
“撒手,撒手!”胖墩墩的竈頭婆被個男乞丐拉扯着,笑什麼話?她羞窘難當,紅着臉死命掙脫。
噗——竈頭婆被拽得一屁股跌在了雪地上,嘭——瓦碗砸落,粥潑了一地。“你這臭乞丐!”這婆子撒了潑,猛地一推。
那乞丐許是常年沒吃飽飯,竟被推得仰天一跤,腦袋磕在圍牆上嘭地一響。
“啊呀,出人命呢吶!”人羣裡一驚一乍,瞬時,掀起一陣恐慌。
只見那乞丐一動不動,朔風呼呼直灌,拂開了枯草蓬髮。那是張年輕的臉,眉頭緊鎖着,痛苦萬分,鬍子拉碴地爬滿了半張臉,那眼神呆滯得似兩潭死水。
“喂?”竈頭婆嚇得不輕,爬過去,伸着手在乞丐眼前晃了幾晃。
那雙眸死死的,忽的,眼珠子動了動,忽的,眸光一斂,眼角上揚着,竟似綻起兩朵桃花……
竈頭婆長舒一氣,可,頃刻,便是一驚。
一滴淚從那雙桃花眼角滑了下來,乞丐的手動了動。忽的,他狠一咬牙,雙眸騰起一抹狠戾寒光,一把揪住了竈頭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