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前腳邁入承明殿,王太妃後腳便踏入了壽安殿。
“哦?”苟太后陰沉着臉,擱下了茶杯。
“早前涼國就有些風言風語,傳她與盜國的張祚名爲叔侄,實則……不倫。昨日……”王太妃合手一緊,“家醜不可外揚。融兒年少氣盛,我實在攔不住他,這才……斗膽驚動姐姐。”
苟太后覆了覆她的手,讚許地點頭:“說這等話,就見外了。你我幾十年的姐妹,與涼國的邦交固然重要,秦國的國體,融兒的體面亦不得不顧。你直管放心,哀家定給你個滿意的交代。”
手背麻麻的,周身麻麻的,王太妃暗暗凜了凜,抑着滿腔的幽怨,恭順地點了點頭。
承明殿,苻堅蹙了眉:“融弟,尋常百姓家休妻尚得遵循七出之條。更何況,她到底何事——”
“哥,您別問了。”苻融黑着臉,甕聲甕氣,“臣知讓您爲難了,可……臣心意已決,非休她不可。”
苻堅盯着弟弟,片刻,低嘆一聲:“你既有難言之隱,孤不逼你。只是,孤望你再靜心想想,切莫意氣用事。”
“哥——”
“你先冷靜幾日再議不遲。”苻堅說罷,起身出了殿。
兄弟倆如何不是秉性相通?苻融此番未遂願,竟藉着芸公主府添丁的由頭賴在了京師。可尚不及他討得恩准,是日入夜,未央宮便炸開了鍋。
“公主,公主,那千金公主突染惡疾,不過一日竟薨了!”
“啊?當真?”一把揪着氣喘吁吁的小草,顏兒驚愕萬分,“好端端的,怎?”
小草喘着氣直搖頭。
噗通……顏兒癱坐在榻上,臉色煞白。
“公主,您怎麼了?”
“小草,”顏兒擡眸,滿目哀慼,“我……我應過師父,卻……食言了。”
“啊?”小草驚地捂嘴,扭頭望一眼殿門,支支吾吾,“她……她是莫愁的女兒?難……難怪……你明知她……卻沒除她。”
顏兒木然地點點頭,幽幽闔目。
壽安殿,王太妃憂心忡忡地入了屋。
“瞧你,怎趕得這般急?快坐。”苟太后和顏悅色,淺淡含笑。
“太后娘娘?”
“嗯……”苟太后瞅着她,微微點頭,落座,拂手屏退了宮人,“哀家昨日派人快馬加鞭,賜了她一壺西域美酒。”
王太妃嚥了咽,挺直了背脊,木木地福禮:“多謝姐姐。只是涼國那兒?”
“哼……”苟太后冷幽一笑,起身攙了攙王太妃,“你昨日那麼一說,哀家就全明白了。怪不得如今的涼王如此不待見這個姐姐。原是……”她搖搖頭,滿目鄙夷:“她不單認賊作父,更是丟了祖宗的臉面。暴斃而亡總好過一紙休書,既顧全了涼王的臉面,又保了融兒的體面。我們的兒子都不必爲這麼個賤人犯愁了,妹妹以爲呢?”
王太妃強擠一絲笑意,勉強點頭:“姐姐所言……甚是。”
天粉粉亮,念鄴寺山門,小沙彌丟開掃帚,歡天喜地迎了出去:“明曦師叔,您怎麼來了?是找住持大師的?不巧,陽平公府大喪,住持大師被請去雍州了。”
“哦,無礙,我就是……”明曦尷尬地遞過背上的包袱,“想來看看你們,一些齋果齋飯,拿去和師兄弟們分了吧。”
“唉——”小沙彌嘿嘿傻笑,接過包袱一溜煙地跑上山門。
早課時分,僧侶們齊聚佛堂誦經。明曦悄無聲息地溜入後院,左顧右盼地貓進了淨空的禪房,躡手躡腳,翻箱倒櫃,卻一無所獲。他悻然地掩好房門,又貓進了羅漢堂,翻遍五百尊羅漢,連香爐角落都未放過,還是一無所獲。
除了正殿誦經的佛堂,明曦幾乎掘地三尺翻遍了所有角落。直耗到晌午過後,他才逮着機會溜入正殿,趁着僧侶們午齋的檔口,又翻尋起來。
“眀曦師叔。”
嘭——香爐滑落,悶聲摔落地磚,揚起一片香灰。
小沙彌如臨大禍,趕忙奔過來,一把撲在地上,捧着香灰拂進香爐。眀曦鐵青着臉,手忙腳亂地幫手。
瞅着摔缺一角的香爐,二人愁容滿面。
“我見香爐蒙了塵,才……”眀曦紅着臉扯謊,到底圓不下去。
“不礙事。”小沙彌振了振,反倒安慰起眀曦來,“回頭,我向住持大師告罪。”
“別,千萬別——”眀曦驚慌,半晌,順了順面色,尷尬道,“住持大師素來愛護寺中一草一木。這樣,我立馬回京師請人打一個一模一樣的香爐。住持大師那兒,千萬說不得。”
“這……”
瞅着小沙彌犯難,眀曦捉急地揪住他的肩:“這不是打誑語,只是……”他接不下去,小沙彌倒開竅般撓了撓頭:“好,我懂,與其徒增傷悲,倒不如知者不言。”
眀曦勉強笑了笑,拍了拍小沙彌的肩。
入夜,苻雅望穿秋水地杵在府門裡側,好不容易候到丈夫的馬車,顧不得便迎出了府。
“阿雅,快進去吧。我都說不必等我。”
苻雅不顧旁人地替丈夫接下斗篷,淺笑着:“閒着也是閒着,等等不礙事。我已吩咐廚房溫着晚膳,餓了吧?”
眀曦難掩愧色,牽強地笑着搖頭。
“你啊,最近是怎麼了?時常出遠門,一出短則一日,長則數日。是不是……”苻雅蹙眉,試探着問道,“遇上了什麼難處?”
“你多心了。我不過是雲遊慣了。”眀曦些許目光閃避,緊了緊步子,跨入了堂屋。
“再這樣下去,你曾雲遊落腳的寺廟怕是真都要踩遍了。”苻雅些許不悅,緊隨着入了屋。
眀曦回眸,很是難爲情,卻心虛地開不了口。這些日子,的確跑遍了昔日雲遊落腳的寺廟,能找的地兒幾乎找遍了,卻……
“罷了,瞧我,竟發這等牢騷,真真不該。”苻雅振了振,擠出一絲笑意,扭頭吩咐近侍,“愣着做什麼?趕緊給駙馬爺把飯菜端來。
朝顏閣,見小草入殿,顏兒急切地彈了起來:“陛下呢?”
小草嘟嘴搖頭:“方和傳話說陛下政務纏身,來不了。”
這些日子膩乎地朝夕相對,竟讓她生了錯覺,他們是一對羨煞旁人的恩愛夫妻,除了彼此,沒有旁人。可,現實便是如此殘酷,顏兒冷下臉,默默地坐了回去。
“陛下昨夜也在承明殿,沒去其他娘娘那兒。”話一出口,小草便自覺失言了。
顏兒自嘲般低眸一笑:“你想哪兒去了,我不過想問問張宛凝的事。人沒了,終究想爲她做點什麼。否則,終是良心難安。”
小草撓着後腦勺,猶豫再三,終是細聲竊語:“還有一事……皇后娘娘今日黃昏,搬回椒房殿了……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明日皇后娘娘將替未央宮赴雍州悼念陽平公夫人。”
wWW ⊕т tκa n ⊕CO
豈止是驚愕?顏兒擡起頭,近乎僵在當下,半晌,才幽幽垂眸,落寞無比:“他對她們從來狠不下心腸,殘害子嗣這般重罪居然……”她咽回了話,愈發落寞:“想來……當日虜親,他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吧。”
“還有……”瞧主子的模樣,小草真不知該不該再說下去。
“說!何事?”
“奴婢聽說,王太妃說千金公主命理與苻家祖墳不合,故而不入葬皇陵。”
震驚之餘盡是悲涼,顏兒居然感到兔死狐悲的傷懷,張宛凝暴斃原就蹊蹺,如此看來必有隱情。她爲何命喪黃泉?身份暴露?當這個念頭竄入腦,她只覺天崩塌般目眩。自古,細作鮮有善終,身首異處者衆矣,一旦身份暴露,能留其全屍已是天大的恩典。張宛凝縱然有假,好歹亦是和親的公主,說死便死了。除了未央宮,何人有這麼大的膽兒……
顏兒力不可支般屈肘伏在了案上,她懊悔,她怎就如此掉以輕心,想當然覺得未央宮有他,她便是安全的。她怎就忘了,除了月影宮,她還得提防着他,若底細暴露,頭一個要殺她的,恐怕不是司馬復,而是……眼眶酸澀生疼,她不敢再想,卻阻不住如潮的思緒,昨夜他就沒來,今夜也不會來,他不來可是察覺了什麼?張宛凝說了什麼?
“公主?”小草攀着她的手晃了晃。 www ⊙тt kΛn ⊙c o
顏兒回了神,依舊臉色蒼白:“去,準備一下,明早去蔽月居。”
承明殿,宮燈灼灼,苻堅不耐地別過臉去,避開了晃眼的燭光。
“多謝陛下隆恩,臣妾一定痛改前非。”苟曼青恭順地福了福,嬌弱得近乎弱不禁風。
“不必謝孤,要謝去謝母后。”苻堅冰若冰霜,更透着一股子厭倦,回了眸,語氣卻愈發冷,“孤從未原諒過你。你若安分守己,看在母后份上,孤允你住在椒房殿。若是……”他起了身,別過臉,邁開了步:“你知孤的脾性。”
苟曼青淚眼汪汪地瞅着那抹背影,半晌,才失魂般出了殿:“備輦,我要去壽安殿謝恩。”
“謝恩就不必了。”苟太后同樣冷若冰霜,眼皮都不曾擡一下,“若不是你爹三番五次入宮,苦苦哀求哀家,哀家饒不過你。”
苟曼青咬咬脣,福了福:“多謝姑母,臣妾當真知錯了。”
“知錯,恐怕也晚了。”苟太后終於擡了瞼,“哀家不妨告訴你,堅兒之所以應了哀家,並非念及結髮舊情,而是……”她頓了頓,緊緊盯住兒媳,加重了語氣:“朝顏閣遇了麻煩,他要哀家出手護她,一場……交易罷了。”
苟曼青面色一繃,噙着淚擡了眸。
“你啊……”苟太后失望地搖頭,“哀家之所以實情相告,不過想你認清形勢。椒房殿虛空,四妃自然咬住朝顏閣不放。你一回來,這形勢便不同了。堅兒想你做什麼,哀家望你知曉。不管樂不樂意,唯有順了丈夫的意,自己的小算盤纔打得響。你懂嗎?”
苟曼青緊了緊牙關,淚滾落那刻,悶悶地點了點頭。
“你好自爲之吧。哀家生的兒子,哀家清楚。你若安守本分,假以時日啊,何愁堅冰不融?若你鐵了心與丈夫對着來……”苟太后起身踱了幾步,回了頭,“你家小妹也到了婚配的年紀了吧?”
苟曼青猛地擡眸,豈止震驚神傷。
“苟家的女兒不止你這麼一個!”苟太后甩下殘忍一句,便幽幽踱進了內室。
譙樓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般的黑,一抹黑影背立着,好不駭人。
“奴才盤問過賜酒的婆子,太后娘娘說的不假。陽平公夫人灌酒前,的確一個勁嚷着要見貴妃娘娘,又嚷着說她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可以換她一命。婆子只當她求生心切,信口開河,不曾理會她。”
“有……幾人聽見了?”
“就那賜酒的婆子。陛下放心,她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必然會守口如瓶的。”
翌日清晨,蔽月居,顏兒支開小草去芸公主府給苻融送禮,道是慰藉他喪妻之情,實則……
“桑兒,出了何事?爲何要我領着若海回晉國?”
“舅舅,我怕是錯了。”顏兒攀住冷風的胳膊,卻是瞥一眼涼亭之外的莫公公,“她是我們手上唯一的籌碼。我卻把她帶來秦國,在這兒,即便沒有月影宮,我怕是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左右。”
“你……”冷風似覺察一二,反手揪住她,“既然如此,我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