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了一路,忽的,顏兒只覺頭一仰,透過蒙頭衣袍刺面的冷氣瞬即褪了。入了步輦?果然,軲轆,軲轆,步輦動了。
眼前的蒙紗依舊遮着,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忽的,她只覺臉頰拂過一抹冷意,該是他的掌。他的手從未這般冷過。她忽然想起,方纔他只穿了一件單衣。忽的,她只覺額際、眉心熨過一團烈焰。撲撲的,她聞到了他的氣息,聽見了他的喘息。
“顏兒。”他低低地只吐了兩字。可她卻似聽到了一切,有怒、有痛、有愛、有憐……只是她已毫無氣力理會。她幽幽地闔了眼,由着車軲轆軲轆,又由着他顛着自己在肩頭。她不知自己到了哪兒。直到頭上的蒙紗被扯了去,烘烘暖氣裹了面,她才發覺到了承明殿。那曾經佈滿星辰的帳頂,此刻,就倒逼着她的眼。
苻堅依舊緊繃着臉,木然地扯着繩索。
“陛下,”方和如履薄冰,好不小心地遞上了剪子。
鉸開繩索,苻堅解開了蠶繭,卻是衝着外頭:“炭火煨熱一些。傳御醫院,外殿候着。”
譁——譁——他放下帳幬,順勢落了座。他傾着身子,俯了過去,頭先冷冰冰的眸子似一瞬被暖氣熾化了,蒙了一層水霧。他沒有言語,唯是重重地吻上了她的額。良久,他都沒移開脣。
這樣的親暱,自那夜再不曾有。顏兒原就精神恍惚,此刻,愈發恍惚。
額抵着額,他掌着她的肩,眼幾近貼上了她的眼:“聽着,從今日起,除了孤,誰都入不得這間屋子。吃穿住行,除非是孤給你的,旁的人,誰都別信。聽清了嗎?”
錯愕,這般近,近得顏兒看不清他的臉。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怕自己會死嗎?還是怕誰要來殺她?
“聽清了嗎?”他輕輕地晃了晃,額蹭着,增了幾分力道。
顏兒不置可否地垂了瞼,閉了目,下意識地緊了緊懷裡的紫檀木。
劍眉微蹙,苻堅掀開錦衾,一把奪過紫檀木,嗖地起了身。
“還……我!”顏兒驚得幾近彈起,攀手便要奪,卻嗖地軟癱了回去。她太虛了,虛得只剩得最後一口氣了。
“孤先替你存着。”他回眸定定地看着她,語氣柔和卻不容拒絕,“孤不知這裡頭是什麼,也沒興趣知。眼下,你萬事都聽孤的,懂嗎?”
不聽可有旁的法子?顏兒睜也睜不開眼。藉着最後一絲清明,她強撐着瞼,瞧見他捧着紫檀木,隨手塞進了角落的箱櫃裡……
承明殿正殿,大半夜的,卻黑壓壓坐滿了人。誠惶誠恐的,漠不關心的,驚疑錯愕的,還有幸災樂禍的。
苟太后眯着眼閉目凝神。
“母后,不如您先回宮歇着吧。”苟曼青關切地覆了覆婆婆的手。
苟太后冷笑,搖了搖頭。
“這是怎麼了?她滑了胎,難不成要累得整個宮都遭殃?說不準就是她的苦肉計。”這般不經大腦的話,除了顏雙又還會有誰。
“咳咳……”呂玉彤好一陣佯咳,眸子睃向殿門。
顏雙循着望去,只見丈夫黑口黑麪地杵在門口,那眼神噬人般狠。她趕忙低了頭,怯弱地挪了挪。
苻堅冷冷地盯着她,一步一步踱向了主座,幽幽地,又移眸掃向每一個人。他甚至沒向母親行禮問安,便徑直落了座。
“淑妃驕縱成性,目無尊長,降爲小儀。”
從淑妃至小儀?那可是從正一品啪地打落至從五品,無異於被廢。顏雙只覺晴天霹靂,僵作了石雕。四座皆驚。苟太后驀地睜了眸。
“陛下,雙兒妹妹素來有口無心。她沒有惡意,求您收回成命。”苟曼青端着副老好人的模樣,率先開了口。
“陛下……”“陛下……”幾妃異口同聲地開了口求情,勿論真心還是假意,面上倒做足了。
嘭——冷拳瞧得案几一記悶響,苻堅漠然地凝着前方的殿門,冷冷道:“求情者同罪。”
嗖地,殿宇寂靜了。
“陛下!”顏雙噗通跪了下來,淚落連珠,“臣妾犯了何等大過?您要這般罰臣妾。表哥,我是您的親表妹,您怎麼可以爲了那個下賤胚子這般罰我……”
苻堅不曾看她,唯是稍稍擡瞼,睨了眼近侍。方和急忙招來兩個宮女,把撒潑的小儀架了下去。
這晌,衆妃的心底都打起了鼓。這樣的丈夫,無疑陌生得可怕。那淡漠的面容,瞧不出雷霆怒意,卻凜凜透骨寒涼。她們只覺當下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故而,且怯弱地屏氣噤聲。
而苟太后一直冷冷的。她幾度似想開口,可終究忍了住。
苻堅沒再言語,唯是冷冷地望向嫡妻。那眼神叫人摸不清頭腦的紛雜。他微微擡起手。
“帶上來。”方和傳了令。
苟曼青不慌不忙地直了直脊樑,那沉穩背後隱着成竹在胸,甚至是一絲幸災樂禍。
噗通——椒房殿宮女翠兒顫抖着跪下來去,連連磕頭:“陛下饒命,饒命。”
“招吧。”苻堅依舊看着嫡妻,那雙眸清晰地簇着惱意,甚至恨意。
“不錯。”苟曼青嗖地起了身,順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她頷首:“是臣妾做的,但臣妾如此,全然是爲了陛下,爲了未央宮。臣妾斗膽……”她擡眸,篤定:“求陛下見一個人。陛下見了,便能識得臣妾的一片苦心。”“把她帶上來!”她喧賓奪主地扭頭下令,那氣勢真真不同往昔。
苻堅漠然,唯是凝着她,眸底的惱恨隱隱又添了幾分。
一個熟悉的聲影被甩在了殿中央。衆人皆是一驚,怎會是她?
小草恭恭敬敬地叩了叩。
“你說,把你說過的,都一五一十地對陛下再說一次!”苟曼青跪得直直地,扭頭趾高氣昂。
見來人是小草,苻堅有一霎微怔,頃刻,便朝近侍睃了一眼。
“請太后娘娘和各位娘娘移步偏殿。”
衆人雖是好奇,卻不敢多留,急急退了去。苟太后不過睨了一眼,也隨着退了去。
“陛下,”小草又叩了叩,“當日,公主從陛下手中盜走了龍門璧的印模。她本是要交給燕皇的,後頭之所以沒給,不是她念及陛下,纔打消了念頭,而是……”她微微擡頭,睨了眼苟曼青,道:“蠟模不小心給毀了。”
眉結微微搐了搐,苻堅倚向椅背,雙眸隱隱掠過一縷失落,卻驀地低眸俯視:“龍門璧爲聘,孤心甘情願。這就是你理直氣壯的藉口?”
“當然不是!”苟曼青捉急,“臣妾之所以……那孩子壓根就不是陛下的,那是個孽種!”
轟地,當頭一棒,苻堅只覺頭腦猛地一空,頃刻,胸腔的怒火薄噴而上。他傾着身子,卻是冷厲地勾脣苦笑:“你就那麼恨她?連帶着孤都恨了嗎?孤說過,今生再不會信你。”
“陛下!臣妾沒撒謊!”苟曼青紅着眸,跪着挪了挪,一把揪住小草摁了摁,“你說,把你說過的話,清清楚楚地向陛下再說一回!說!”
“娘娘,”小草木頭人一般,懵懵地擡了頭,看着她,“奴婢知道的,全說的。不知道的,奴婢怎能瞎說?你即便殺了奴婢,奴婢也不敢瞎說。”
“你——”苟曼青摁着她的頸,戳着手指直搐。她恍然:“哦,你算計我,你們主僕攛掇着算計我。”
“陛下,”她撲着跪伏下來,“真是她說的,她說那是賊和尚的孽種。所以,臣妾才……臣妾是爲了皇家的血統和陛下的顏面,才鋌而走險的。陛下都已恩准,把她的孩子養在椒房殿了。倘若那真是陛下的血脈,即便臣妾再喪心病狂,也不會蠢到這種地步呀。臣妾冤枉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