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峰,喜宴當日,孤都未曾來得及敬你們。孤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苻堅端起青花釉瓷杯,仰頭一飲而盡,低眸瞥一眼杯口,脣角勾起一絲苦笑,娘還怕自己買醉不成?竟偷偷把酒盞換作了品茶的小瓷杯。
子峰領着妻子,起身回禮。二人含情脈脈地對視,羨煞旁人模樣。
“陛下,陛下!”
“慌慌張張做什麼?”苟太后瞥一眼跪在殿門外氣喘吁吁的小太監,沒好氣地輕責。
“陛下,燕燕……國來使求見,說奉……奉了燕皇之命,快……快馬加鞭趕來,定要在年初一前面聖。”
輕蹙的眉結瞬即舒展開,苻堅扭頭望一眼母親,脣角那絲笑意難掩:“快宣!”
苟太后敷衍般對着兒子笑了笑,瞟一眼嫡媳,那笑便僵住了。
晚宴的氣氛略顯詭異,女人們面面相覷,矇在鼓裡的臉色迷茫,知曉內情的憂慮重重。男人們卻難掩喜色,等候來使的當口,敬酒略微頻繁起來。
燕國使節終於進了殿,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地寒暄,莫不過是恭祝新春之類的套話。臨了,使節恭敬地告稟:“天王陛下,我主收到貴國太后娘娘書函,得知娘娘玉體違和,萬分憂心,特送上長白山千年野參。”語畢,便見隨從弓腰捧着錦盒邁近了一步。
“代孤捎話,多謝燕皇。”苻堅噙着笑,唯是心底暗涌一絲莫名不祥。果然,使節的後一番說話,直叫那脣角的笑凝在了冰窟裡。
“和親一事,我主有言,對天王此番安排,甚爲滿意。娶妻求賢,門第次之。貴國雍泉郡主,秀外慧中、德光蘭掖,實爲貴妃的不二人選。爲表我國誠意,加聘黃金千兩……”使節奉上燕皇親筆書函,又如數家珍地叨叨追加的聘禮。
道不清是不勝酒力,還是……眼花了,苻堅只見那張嘴開開合合,好不惱人,直想衝下去封上他的嘴。捏着瓷杯的指輕顫,苻堅只覺胸口窒悶,不知是怒是痛,還是二者皆有。
殿堂的家眷,驚的驚,愣的愣,喜的喜,憂的憂。
苻堅記不得是如何把這使節打發走了。使節一走,這殿徹底無聲了。大大小小的妝奩就這麼杵在殿中,方和知,爲免主子睹物堵心,該早早撤下,可眼下的當口,莫說開口,便連挪挪腳都顯不合時宜。
嘭……一記拳頭捶得桌案悶響,苻融氣得雙眸燃了焰:“慕容俊欺人太甚!看似禮數週全,實則是在打我秦國的臉!明知和親之人不是秦國公主,卻是——”
王太妃臉色一沉,急急朝兒子使眼色。
苻融頓了頓,生生把話嚥了回去,哪裡說得出口這句‘苻家的女人’?
古銅眉宇鐵青一片,苻堅鬆開輕顫的右手,目不表情地掌着酒壺斟了一杯,指頓在杯口卻遲遲不飲。
顏雙本是一臉驚色,這會纔算想明白,瞥一眼低頭順目的苟曼青,再瞟一眼其他妃嬪,只覺這未央宮的女人實在窩囊。顏雙着實不忿,冷哼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事哪裡怪得了人家?要怪便怪顏家家門不幸,出了這等狐媚。連厲王那等千古暴君都被她馴得服服帖帖,更莫說一個糟老頭子了。鉸一撮頭髮便耍得厲王心甘情願地送了性命。依我瞧,走了好,由得她去禍害燕國好——”
哐當——瓷碎之音刺耳,滿殿一驚,齊齊望向主座。
“陛下,您的手。”方和急得衝上前,被猛一把拂開。
滴答滴答……殘酒沾溼青花碎片,四散溢開,叮咚……清酒染了一點紅,兩點紅。紅順着指尖滴落,苻堅一緊拳頭,猛一扭頭,雙眸亦似染了紅,下顎清晰地瞧得見牙牀緊咬的痕跡,一聲刺骨之音從牙縫裡嗖地擠竄出來:“若再有人毀謗她,不論貴賤,一律截舌之刑!”
顏雙嚇得雙手捂嘴,冷不丁打了個嗝。
苟曼青堆起一絲笑,正要開口圓場求情。明黃一晃,苻堅拂袖疾步出殿。
男主人一走,這殿裡的人莫說多無措。
“好好的一席家宴,全被你給毀了。”苟太后衝着顏雙沒好氣地怨責,“陛下說的沒錯,宮中最忌興風作浪。淑妃有失德行,罰禁足一月以示懲戒。”
“母后……”顏雙撅着嘴,噙着淚,哀求般一聲低喚,自然討不來婆婆的好臉色,便只好委屈地望向四座,目及哥哥,那淚星子眼看着便溢了出來。子峰怒紅一張臉,冷冷地別過眼去。而苻融猶豫片刻,起身朝長輩鞠了鞠禮,便隨着離席了。
苻堅出了承明殿,衝下中庭,方覺無路可去。凜凜寒風刺骨,積雪盡除,四下便連雪光都無,黑漆漆一片死寂。苻堅狂走,漫無目的地狂走,只想從這冰冷的宮裡翻尋零星一丁點她的溫潤氣息。忽覺哪裡都是她,眼裡心裡腦裡,她的顰,她的笑,可,忽地,又覺哪裡都沒有她,一絲一縷的痕跡都無。
苻堅一口氣衝去玉堂殿,她在宮裡住了年幾的屋子,那柄瑤琴寂寥地躺在角落,早已蒙了灰塵。輕撫琴絃,苻堅只覺憐從心生,竟覺自己如這瑤琴一般,被她孤零零地拋在了身後,頭也不回地拋在了身後。又是一口氣衝去蓮花池、御花園,最後衝上了風雪飄搖的譙樓,苻堅摳着欄杆,迎面刺骨的寒風颳得臉疼。
苻堅直想衝着東邊大叫,可嗓子哽哽的,早出不得聲了,便是心底的低怨,也是心虛的。大典那日,她就在這,摟着自己的腰,哭得那般悽切,活脫脫此刻的自己。苻堅低埋着頭,寒風吹得雙眼痠澀得疼,如果那刻,自己扭頭抱住她,而不是推開她,那一切會是何等不同?茅舍、雍山、秦龍泉,但凡自己回頭,那此刻她該倚在自己的懷裡,分食一碗團圓餃。回想往事,連自己都想不明白,當初自己爲何能這般狠心,尤是在秦龍泉……苻堅攀着欄杆,深深地把頭埋在肘彎裡,一個女子,如她那般孤傲的女子,該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薰了那半根迷情草,蹚進自己的懷裡?
“顏兒……”明知她聽不到,再也聽不到了,苻堅卻蒙着頭,癡癡地喃喃,“你不過拒絕我兩次,我已覺得,天都沒了顏色。對不起……”餘下的話,即便她聽不到,苻堅也說不出口了,自己都記不清狠絕地拒絕了她幾多回,此刻,才懂堅強如她,爲何會一頭栽進冰冷的雍水裡。滔天的悔恨汩汩吞噬了自己,世間的事,確如說書的唱的那般,最珍貴的往往不懂珍惜,懂時,爲時已晚。
“哥,對不起。”
噗通一聲,苻堅聽得出他又跪下了,實在是懶得回頭,連頭都懶得擡了。
苻融跪在冰冷的地上,心滿滿的全是疼,那日在譙樓下,自己如何抱起她,挑釁樓上的哥哥,至今歷歷在目。可,苻融低埋着頭,那悶悶的鈍痛,何止是悔?自己親手毀了她的幸福,她恰是這世上最該得到幸福的女子,曾有那麼一刻,即便心中有怒有怨,自己還是想過要給她幸福。可惜,仇恨衝昏了頭,便連起碼的良知和人性都衝沒了,否則,自己該早早懸崖勒馬,萬不該衝去渭水,那時她已是被人二棄的女子,是自己親手又叫哥哥棄了她一回。
兩兄弟就這般僵持着,一站一跪,這除夕團圓夜過得竟此般揪心。
“孤……不甘心。”不知過了多久,苻堅悶悶地吐出這麼一句,身子亦挺直了,夜幕下如巍峨的玉山,冷毅凌傲,“孤不會放手!絕不!終一日,孤要把她追回來,親手爲她戴上當日的聘禮。她……只能是我苻堅的妻,今生、來世、三生、永世都只能是我妻。”
苻融沒有開口,依舊跪着,望着夜幕下那抹孤傲的背影。
承明殿,打更的梆子聲清冷地敲來,已是三更了。聽見殿外有動靜,苟曼青急忙起身迎至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