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峰混在皇親之列,心不在焉地叩拜觀禮。出門前那席話原是爲開解妹妹,卻着實傷人,子峰不禁暗悔,瞅着袖口的信箋,又不由擔心,擡眸瞧見苻堅意氣風發模樣便又幾分動氣。這封妃大典着實難耐。
歪倚在榻上,似抽空了氣力,哥哥的話迴旋耳際,殘忍得容不得自己再存半點幻念。他們情同手足,內情哥哥定是知道的,絕望蝕骨,顏兒呆呆地凝着腕上的鐲子,淚涸了,心空了,腦子亦轉不動了,還搏什麼?自己什麼籌碼都沒剩,便連三個月的寬限亦搏不到了。
“小姐……”小草淚汪汪地走近睡榻,撲通便跪下了,道,“我不是故意的,若海只說想見你,我不知她會……若一早知,我不會——”
“無礙的,無需解釋。”無力地打斷,顏兒未朝小草瞧一眼,落寞道,“沒你,也會有別人。”
“我……”
“不怪你,真的。起來吧。”淡漠一笑,顏兒對着小草伸出了手,輕聲道,“小拐,我們的緣分恐是……盡了。你好好照顧自己,若逮着機會,能逃……就逃出月影宮。”
握住顏兒的手,小草倚着榻沿坐了地上,哭道:“怎麼了?七七,怎麼了?”
笑綻作了湛露雪蓮,悽婉莫名,淚珠零玉落,顏兒戀戀地窩進了靠墊裡,聲幽空:“下山前,師父告誡我,情……是這世上最毒的毒物,比鶴頂紅還毒。女子動不得情,細作……更動不得情。我……聽不懂,如今,懂了,卻也晚了。打七歲開始便朝不保夕,擔驚受怕,我夢見過各種死法,娘、雲姨、柱子、車伕還有外公。我卻從不曾料想,死得最慘的竟是自己。送我上路的,不是別人,卻是……我心裡……最親最信的人。小拐,我很……苦,很……冤,可,我連怨的資格都沒有,連開口訴苦的機會都沒有。”
“別嚇我,七七,別嚇我。”
幾天的隱忍決了堤,淚如泉涌,顏兒哽咽:“雍水……我都死過一回了,僥倖撿回一條命,不是他們慈悲,只是要確信我還有沒有用處。若海答應寬限我三個月——”
“三個月夠了,夠了。”小草哭得些許神經質。
一記苦笑,顏兒悽悽地搖頭,絕望道:“三個月……也沒了。若海要見到,今日,他舍下封妃大典,和我在一起。怎麼可能?不可能了,哥哥說得再明白不過。我見不到明日的黎明瞭。我若沒了,我不知他們會怎樣對你,對不起,小拐。你逃吧,趕緊逃。”
“說的什麼話!你怎麼甘心就這麼認輸?起來,七七,起來。我認識的七七,是不會認輸的,今日不還沒過嗎?起來!”小草爬了起來,恨鐵不成鋼地拽着顏兒起身。
無力地甩手,顏兒閉了目,淚水漣漣,哽道:“我還能怎樣?今日誰都能入未央宮,唯我進不去。他來不來,由不得我。我唯有等,等生或……等死,不過在他一念之間。可……我知,他不會來,看到信,他也不會來。”
泄了氣,小草跌坐地上,片刻,回過神來,神經兮兮地喃喃:“逃!七七,我們趕緊逃。”說罷,便摸爬起,跌跌撞撞地撲去箱櫃收拾行李,一不留意絆倒了榻邊的矮几,哐當……湯藥四濺,瓷碎滿地。
喵……小貓嚇得從榻底竄到了角落的錦簾後,片刻,又探頭探腦地朝那潑烏青湯藥貓了過去……
宣室殿,苟曼青端着國母的雍容架勢,捻起一枚金印,笑盈盈地遞給嬌媚的麗人,柔聲道:“雙兒妹妹,你我往後是親上加親了。”
通贊官揚聲唱道:“拜!”
顏雙喜滋滋地接過金印,恭恭敬敬地奉起,拜了一禮。
“賀!”通贊官的唱腔響起,羣臣皆鞠躬道賀。黑壓壓的人羣裡忽的冒起一襲錦服,分外惹眼。苟太后禁不住皺眉,定睛一瞬,那人竟抽身疾步出了殿。
“唉……”苟曼青正欲開口招近侍攔截,擡眸間,卻撞見苟太后的那眼警示,只得噤了聲。
出殿的不是別人,正是子峰。苻芸不由捏了把汗,禁不住探頭張望。苻堅自然也瞧見了,稍稍扭頭朝方和使了個眼色……
“平——”這“身”字卡在了嗓子眼,瞧見殿中央的明黃蹭地騰起,通贊官惶恐地跪了下來。羣臣見狀,皆是如此。
古銅眉宇褪得煞白,苻堅疾步騰下玉階,便朝殿外奔去。
“陛下。”苟太后起了身,聲線柔和卻透着股堅毅,止道,“服藥的時辰雖誤不得,可這禮……少不得陛下,不如再候上一炷香時辰,等禮畢吧?”
“孤……身子不適,這兒有勞母后和皇后。”聲線些許微顫,苻堅未曾轉身,唯是捂着額,乾咳了兩聲,便疾奔出殿。
曲臺殿,哐當……哐當……瓷碟碎了滿地,青銅器歪倒,喜帳扯得七零八落,顏雙歇斯底里,見東西摸起便砸,苟南春攔也攔不住。
“雙兒,聽話,今日大喜,碎瓷不祥,聽話。”
“大喜?都被那賤丫頭給搞砸了,中毒?她要死,哪日死不成?非得挑今日?還非得挑我受封的時辰?陛下都沒來得及給我授珏!”
“雙兒,不可胡說。”苟南春熊抱着女兒,揚手便去捂女兒的嘴。
“胡鬧!”一聲高喝,苟太后怒氣衝衝地騰了進來,厭嫌地睨一眼媳婦,扭頭屏退了衆人。平生最怕的人便是姨母,顏雙總算消停了。
“你也退下。”
顏雙悶悶搖頭,卻終是禁不住那如刀的眼神,悻悻地退了去。
“你,你叫我說你什麼好?竟如此沉不住氣。”苟太后逼近妹妹,壓着嗓子悄聲訓道,“做什麼不好?竟下毒,你……”
“姐姐,不是你——”撞見迎面的冷凝眸光,苟南春生生把話嚥了回去。
“罷了,事已至此,先在壽安殿避上幾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