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佛經從手中滑落,父女?究竟誰纔是自己的父?這身體裡奔騰的血液都辨不清自己姓甚名誰,腦海忽的浮現芙蓉叢畔的笑臉,區區數面,寥寥數語便已陰陽相隔。父女緣淺至此,今生唯一聊以*的怕只剩得“千金”二字,那怕是這世上自己唯一擁有的純粹父愛。琨華殿的他,即便母親熬幹淚水,直把自己名作往昔訣別的離詩,他信的,不過是指尖滴落的血紅。他又有何錯?天下沒一個男子容得下這樣的“女兒”。怨不得恨不得,更是有口說不得……若非舍不下灰飛煙滅、無處容身的母親,自己該攀上鳳陽門,踩着銅鳳的翅翼,翩然墜落,用黃土掩埋平生的悽苦……
顏兒清冷地回眸,淚已熬幹,只剩得沉寂的空洞:“雲姨,我這一走,便再不會回來了。您……可願隨我去?”
臉色嗖地一變,雲夫人急忙垂眸,雙手摳着輪椅扶手滋啦細響:“我……我年紀大了,身子也不便利。”
澀澀一笑,顏兒倚着樑柱,微仰着頭,悽切望向西天餘暉,不再言語,良久,才從袖口掏出那枚仕女木雕,遞了過去:“這個留給他,我把娘留在心裡便好。”又遞上那團碎得不成樣子的蜂蠟,落寞含笑:“這個也給他,我是真心……想做個好女兒。”
已近月末,夜幕漆黑,張宛凝躡手躡腳地貓進門房,翻箱倒櫃。嘭……一不留神踢得箱奩翻到,張宛凝慌了神,奔逃出屋卻爲時已晚,房門口被逮了個正着。
親衛執着燈籠整整圍了一圈,任張宛凝軟硬皆施,就是不肯放行。
苻融草草整理好衣裳,便趕了過來。漠然拂退衆人,苻融幽幽踱近一步,眼神犀利:“怎麼?你也打起這龍門璧的主意?”
張宛凝心虛卻強裝鎮定:“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苻融一把拽起做賊心虛的人兒,冷傲地皺眉,“你知我得令,明日啓程趕赴陝縣,替兄迎親。龍門璧是聘禮,便做起賊來了。真是家門不幸。”
“你何時當過我是家人!”
微微一怔,苻融不耐地撒開手,眉眼隱隱掠過一絲憐憫,卻不過須臾而已:“出嫁從夫,你莫忘了你如今不姓張了。若老是胳膊肘往外拐,這一世都別想我當你是家人。夜了,還不趕緊回房?”
張宛凝疑惑地望着丈夫,這便完了?刺殺顏顏未遂,未央宮都饒了自己,他偏偏不依不饒,足足鎖了自己整月,粗茶淡飯,言之“家監”,如今卻輕易放了自己?
“怎麼?還沒鎖夠嗎?”苻融踱出幾步,冷冷回眸,“說你笨,你還不認。既是聘禮,便早就入了燕國了。”神色悵然,苻融疾步離去,哥哥再不比從前,遣使訪燕、提親納彩,皆瞞得滴水不漏,分明有幾分防着自己,轉念,卻又是釋然,她重回秦國,自己欠下的債總算還了幾分,罷了。
火辣辣的紅燃遍鄴城,炙沸了整個燕國。燕皇頭嫁女,極盡榮寵,惹得十里長街圍得水泄不通。
滿目皆是刺眼的紅,顏兒端坐嫁車,揚起雲袖,火紅烤得眸子生疼,烘得眸光蒸作迷茫的輕霧。這已是第三回身披嫁衣,老天爺真會玩弄自己……第一回出嫁,保媒迎親的正是非君不嫁的他,直叫自己認清了何爲妾似衣裳,何爲棄之如敝。第二回出嫁,共飲合歡酒的竟是母親心心念念一世的他,自己道是父愛如山,卻不料是一場歡喜一場空,更叫自己認清了緣何天煞孤星,緣何難逃宿業。第三回出嫁,呵……
苦笑,顏兒無力地垂手,伸手捂向腰間,空空如也,沒了小白石,亦沒了木雕,割斷了前緣,斬斷了來世。從袖口掏出那串長長的菩提,顏兒把念珠攏在掌心緊了緊,本該把這菩提一併送進火爐,化作灰燼祭奠自己可笑的十五年昭華。可臨了卻下不得手,不是吝惜她的佛性,只是……顏兒緊得指蓋深陷掌心,牙牀也暗暗緊咬着,心中默默喃喃,只想提醒自己,再不求神拜佛,再不仰人鼻息,即便命運多舛,即便天煞孤星,與天鬥也好,與地扛也罷,憑一己之力,耗一生光陰也要剿平月影宮,奪回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