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們不同。”顏兒微仰着頭,淚盈了眶。人不同,命不同,犯的錯也不同。她落寞地垂了眸。
苻芸便也泄氣般,鬆開了手。
“芸姐姐,你能幫我件事嗎?”半晌,顏兒才忐忑地開了口。瞟一眼牛嬤嬤,她半起着身子,湊近耳語。
“啊?”苻芸狐疑地看着她,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放心,我自會交代峰哥哥。”
嘴上儘管說不可能,可當天,顏兒便掏出繡籃和繡繃子,靜默地備起壽禮來。於是,接下來的小一個月,牛嬤嬤總算鬆了口氣。刺繡總比跪着唸經強。
苻芸再來時,顏兒對壽禮卻隻字未提,只顧着問當日所託。
“峰哥哥抽空去了趟淝水,倒沒見過你說的人。不過……”苻芸左顧右盼。
“什麼?”
“淝水倒有一樁怪事,聽說有個姓謝的晉國商人,在驛館布了貼,出大價錢收兩味藥材,杞果和桑葚。可真到藥商找上門,那商人卻避而不見,可布貼還是掛着的。除了這件,便無其他了。”
顏兒出了神。舅舅還在等她。自蔽月居出事,舅舅便再入不得秦國了。她只覺傷感,可轉念又釋然。舅舅做了半輩子的冷血殺手,好不容易回了晉國,做回了謝昊天。這是天大的喜事。唯一的缺憾,便是她無法把母親送去淝水。
一個個哭泣的冷夜,她悶在被窩裡嗚咽。有好幾回,她緊捂被子,幾近窒息。她非但沒覺得恐怖,卻是渾渾噩噩的解脫。她當真不怕死了。夢裡的那個孩子折磨得她有多慘,唯她自己知曉。若非懷裡還揣着母親,她當真會熬不下去。
她也曾幻念轟轟烈烈愛一場,痛痛快快活一遭,與命鬥,與命扛,有夫有子,兒孫滿堂。可回頭想,那不過是場黃粱美夢。夢醒時分,她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孤女。倘若這世上,她還存得一絲奢望,不過是想親手捧着母親,平平安安地送去晉國罷了。
“顏兒,怎麼了?”苻芸晃了晃癡癡傻傻的人,“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沒……”顏兒只是搖頭。
苻芸少不得軟磨硬泡,可終不曾討得那份備下的壽禮。她無奈,只得騰去妝奩,拿起篦子,捋下一小撮青絲,便翻帕子包了起來。
“芸姐姐,你這是做什麼?”顏兒伸手便去奪。
苻芸潑辣起來,卻是攔都攔不住,塞着帕子入袖,死死捂住:“不用你管。”她蹭蹭便出了內室,吆喝着丫頭,便要離殿。任憑如何攔阻,顏兒終未能追回帕子。
“勞你對陛下說,送這個……不是我的主意。”顏兒望了眼牛嬤嬤,無精打采地踱回內室。瞥一眼耗一月光景縫好的月白寢衣,她捧了起來,壓在了箱櫃最裡層。
這世上,她一無所有,唯剩一顆翡翠心,一身冷傲骨。心,她沒能守住。骨,她不能再守不住。整個未央宮都知,他不要她了。她容不得自己再去搖尾乞憐。
東流逝水,落花無情。苻芸送去的青絲荷包並未給昭陽殿帶來絲毫轉機。時光荏苒,苦則苦矣,可,夏去了,秋又來,冬冷了,春又還。
顏兒呆坐在榆樹下的涼亭廊椅上,靜默地看着葉生葉落。她從不曾料想,這般度日如年,她竟熬過了又一個冬。倘若她與這世間還有一絲聯繫,那便是嫂嫂每月的到訪。
小侄子一歲多了,精靈可愛。雅公主早產,入秋誕了個七星子。顏雙些許收斂了性情,總算升至正三品,成了顏美人。苟太后如今也念佛了,太廟東側新置了佛堂,就備着太后娘娘他朝回宮……
苻芸亦時常嘮叨他的境況。顏兒知,他春日去雍山狩獵,夏初去渭水防洪,入秋去視察秋收……苻芸嘴裡的世界,只叫顏兒覺着陌生。她自覺成了一抹虛無的影子。有她無她,這世界無半點不同。
太廟東側的佛堂,於顏兒,是處新的避難所。在苟太后與兒子鬧彆扭,死活不肯搬回未央宮的這些時日,她只想儘可能地多去走動。老太太一回宮,她便連這個唯一可以走動的去處,都要丟了。
這日黃昏,顏兒揉着痠痛的膝蓋,出了佛堂。一手扶着玉白憑欄,一手揉着膝,她緩緩地一路向西。太廟是去往殿門的必經之所。她來來回回亦不曉得走了多少趟了。
“娘娘。”牛嬤嬤扯了扯顏兒的衣袖,壓着嗓子搖了搖頭。
順着她的目光,顏兒望向中庭,只見得一片奼紫嫣紅。十來駕步輦,繫着各色彩綢,迎着春風,似彩蝴靈動的翅翼,熠熠地閃着亮光。最耀眼的莫過是中央的那頂玄黃。
心竟是一慌,顏兒扭頭便逃。怕是撞了祭祖大典,可今日並非大祭之日,腦子亂糟糟的,她甩開憑欄,碎着步子疾步往回走。她不知爲何要逃,卻真切地只想逃。她不想叫人瞧見她這般落魄模樣。宮廷素來跟紅頂白,她不肖得那些輕蔑的眼神提醒自己,她此生已盡。
“娘娘,娘娘……”牛嬤嬤急切的聲音,只叫她愈發緊了步子,直到老嬤嬤門神一般衝堵在了自己身前。
顏兒瞧也未瞧,繞開她,便又要走。“娘娘,”牛嬤嬤一把拉住她,低埋着頭,暗睃眼色。
遲遲緩緩地偏過身子,扭過頭去,就這一眼,顏兒便似不慎墜入琥珀的彩蝶,頃刻,凝作了一頁標本。
“請陛下安。”
老嬤嬤的聲音虛化作一縷梵音,蕩至雲霄。一丈開外的那張古銅俊臉,海市蜃樓一般縹緲,那兩輪劍眉遠黛一般俊逸。他,一點都沒變。顏兒自覺似隔着孟婆橋,遙望對岸。天地皆不曾變,變得唯是此人此心。
這樣的邂逅,苻堅始料不及。跨出太廟,他一眼便認出那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鬼使神差地隨着她踱了過去。一年不過三百六十五日,他們別離亦不過四百多日。可迎面的這眼回眸,只叫他覺得竟似隔世。
她依舊美得叫人窒息,卻夾着透骨的清冷。她的眸是清冷的,眉是清冷的,靨是清冷的……這種清冷,他從不曾見,直叫他忍不住一步步踱近。
凝望,良久,顏兒驀地收回視線,退一細步,福了福。她沒開口道福。不是刻意,而是,她早已習慣了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