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一沉,眉宇騰起一絲慍意,苻融沒好氣:“求?公主莫忘了,涼國只是我大秦的屬國。若你成日端着下嫁的架子,那便是大錯特錯。你的底細,我還不清楚?和親?你分明是得罪了涼王,又開罪了太后,才被扔來秦國的。”
張宛凝臉色大變,卻不願服軟,又要還嘴……
“聽着,”苻融一擺手,面色凌然,“我不妨直言,想娶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娘。若你賢良淑德,我尊你一聲嫡妻。若你依然故我,便休怪我不客氣。”說罷,頭也不回地推門出了屋。
朱脣輕搐,張宛凝緊揪着喜帳,氣得直抖。
念鄴寺……
“住持,住持,眀曦師叔回來了。”小沙彌邊跑邊喊。
淨空來不及挽鞋,趿着芒鞋急衝衝地迎了出去。眀曦僧袍不整,滿身泥灰,失魂落魄。
“怎麼了?”淨空捻起眀曦肩頭的暗紅枯葉,滿目探究,“你這是去哪了?”
眼神呆滯,眀曦充耳不聞,拖着步子癡然離去。淨空低瞥一眼手中紅葉,眉角緊蹙,失望地直搖頭。
嘎吱……淨空託鉢,推開了房門。眀曦原正伏案疾書,聞聲雷擊般撂下筆,揪起宣紙搓作一團,緊緊攥在掌心,起身退開一步。
狐疑地瞥一眼書案,淨空遞了遞鉢:“趕緊用齋吧。”
“弟子先去洗漱。”明曦逃也般出了屋。
深井旁,明曦汲了滿桶水,拎起桶子當頭澆了下去,直瞠得打水的小沙彌凍在了原地,“師叔,還未添熱水呢。”
明曦哪裡顧這麼多,又奪過小沙彌手中的桶子,猛地又澆了半桶。雙手緊摳木桶把手,明曦弓着腰,木然地凝着桶裡微漾的烏青,幽波漣漪中竟浮現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淚,還有她偎在他人懷中的憂容……死死搖頭,雙手插進桶子裡,一頓亂攪,明曦雙手捧水胡亂地拂向溼漉漉的臉,可偏是睜眸這瞬,又見那隻撫過玉靨的手,秋風吹得渾身冰涼,卻獨獨涼不下燃燒的心房。妒意?這便是佛說的妒意?明曦雙手抓着腦袋,面色慘白,眸子盡是驚慌,跌跌撞撞地跑了開。
“呃,師叔。”小沙彌連連招手,可哪裡叫得住他,只得撓着後腦勺悻悻地走開。
啪嗒……啪嗒……芒鞋踩過積水,頓在了撂在井旁的紙團旁,淨空弓腰撿了起來,翼翼地展開,只見墨跡散溢,字句難辨,唯是隱約瞧見“杞桑”二字。啪……紙團掉落積水裡,淨空仰望星空,微微搖頭:“阿彌陀佛……”
承明殿……
滿頭大汗,苻堅緊閉着眼,不住地搖頭,“不……”,嗖地彈起,眸子睜得雪亮,氣喘不平。雖已睜眼,腦裡浮現的還是雍山的枯葉,白裙角,青紫脣……
“陛下,您怎麼了?”方和焦急地迎了上來。
一把拂開近侍,苻堅掀開錦衾,趿着鞋便疾走出殿。
“陛下,陛下,等等奴才……”方和捧着外褂、大氅急衝衝地隨了上去。
半夜的太廟,一片沉寂,唯聞沙漏沙沙細響。苻堅單穿褻衣,草草地披着外褂,直挺挺地跪在蒲團上,一雙眼虛無地凝着神龕上的牌位。方和躲在殿門前,怯生生地偷瞥,臉急得擰作了一團。
“爹,你教教孩兒。”沉默良久,苻堅活脫脫似個受傷的孩童,滿目哀色,直直望着神龕,“如今孤怎麼做,都是錯。愛她是錯,舍她是錯。若是她過得好,孤斷無二話。可……”伸手攀上香案,苻堅擰着空拳一緊:“倘若孤破誓,您……會原諒孤嗎?大哥會原諒孤嗎?”
“不會。”淒涼一聲,萬分狠絕。
苻堅猛一回頭,只見苟曼青捧着貂裘,冰雕般杵在殿門前,月光、燈光拉拽得瘦削的身影鬼魅般又寬又長……苻堅別過臉,痛楚多於尷尬,空拳垂下香案。
“陛下的苦,臣妾懂。”苟曼青抖開貂裘嚴嚴實實地裹在丈夫肩頭,俯身湊近,溫柔地揚指撫了撫他的髮鬢,“可,信義、孝道、親情,負了哪一樣都有悖君子之道。破誓,便是拋棄陛下畢生的信念。以陛下的性子,只怕是生不如死,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一語戳中痛處,苻堅聳肩抖落貂裘,目不轉睛地凝着神龕:“孤想一個人靜靜。”
夜不帶一絲溫度,冷冷地包裹全身,苟曼青雙手撫肩,只覺刺骨的幽寒,回頭望一眼太廟,又仰頭凝着冷月,聲亦冷得出奇:“派人走一趟陽平公府,就說……”
雅公主府偏院……
小草困得不行,靠着椅背直打盹,頭一歪,驚醒過來,揉着迷濛的眼,窗外曦微,房內卻還點着燈。
“小姐……”踱近伏案運筆的顏兒,小草憂心忡忡,“天都亮了,你一宿沒睡,哪裡吃得消啊。”
小心翼翼地捻起宣紙,抖着吹了吹氣,顏兒往小草眼前送了送:“你瞧瞧,畫得像嗎?”
鬢如青黛,眉如新月,眸如清水,靨如朝顏……定睛瞧一眼紙上又擡眸望一眼身前,小草露了笑顏,嘖嘖點頭:“像,真像,畫美,人更美。”
如釋重負般舒了一氣,顏兒平鋪着宣紙,壓上紙鎮:“等天大亮,你把畫拿去集市裱起來。”眼角浮着一層淺淺的青,顏兒緩緩閉目,下了莫大的決心:“把畫交給冷風,請他替我傳話給主公。七七不肖,自作聰明,錯失了良機,如今恨錯難返。七七自知罪重,本不敢苟活。”
“七七……”小草一把揪住顏兒,噙着淚搖頭不止。
睜開眼,顏兒擠出一絲悽笑,執拗地接着道:“可,師父曾說,調教一個月娥實屬不易。七七對主公忠心不二,求主公再給七七一個重生的機會。南晉,北代,東燕,西涼,即便是遠西的拓跋,哪裡用得上七七,七七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如夢初醒,小草鬆了手,愣愣地點頭,再望一眼宣紙,自我安慰般喃喃:“對,對,這兒沒用處,他處自有用處。你是月影宮最美的月娥,主公不會殺你的,不會的。”
天矇矇亮,雍州郊外的枯草叢,漫無邊際的枯黃……
若海蹚着及腰的枯草,心急如焚地一路急趕,只見那襲熟悉的黑近在幾丈開外,暗舒一氣,露了笑,竟是興沖沖地狂奔過去。
呼哧……呼哧……兩記揚鞭,劈頭蓋臉地打落若海肩頭。
若海禁不住屈膝栽倒,驚疑地仰望怒氣騰騰的兇目,怯弱道:“主公,這是怎麼了?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司馬復不耐地捲起馬鞭,臉猛地逼近,眸子噬人的狠戾,切齒道:“八年前,鄴宮村的那場火,你說,草都燒光了!”
臉色大變,若海心虛地低了頭,眸子轉溜。
馬鞭頂着若海的下巴,狠狠地擡起,蒙面的黑布被急促地氣息呼得直漾,司馬復硬着嗓子,低聲怒吼:“說!說實話!”
嚇得雙脣直顫,若海哆嗦着抿脣:“主公,我說的都是實話,該死的,都死了。除了……”可憐巴巴地捎一眼乞求,若海哽道:“那個孩子,我瞧她長得實在乖巧,性子又——”
“住口!”司馬復狠一甩手,馬鞭劃得若海的脖子落下一道瘮人的紅痕。幾滴豆大的虛汗順着眉角滑落,司馬復低瞥一眼微搐的手,卻還是撂着狠話:“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婦人之仁,險些壞了大事!”
擡頭一瞟,焦急如焚,若海哧溜爬起,半點不顧身上的傷痛,竟關切地扶着司馬復,溫柔得似個小鳥依人的小婦人:“復,你怎麼了?啊?”
“滾開!”司馬復抽手,左腕纏繞的紗布鬆了開,淋淋地溢着血漬。
“啊,你怎麼又?月月如此,幾十年如此,你的血早就放幹了,都換過了呀。”若海噙着淚,又貼了上去,抓過司馬復的腕,心疼地纏緊紗布。
司馬復倒也不動了,一雙眸子泛着寒冷的哀慼,雙拳擰得作響,悶悶道:“別管我!去,殺了她,我不容她再見明天的日頭。趕緊去!”
“我這就去,讓我先瞧瞧你。”若海連連點頭,定睛一瞬,一把拽下蒙面黑布。
“你!”司馬復一把推開若海,急忙別過臉,扯着蒙面布遮了起來。
若海跌了一步,差點一個踉蹌,可不但沒見怨氣,反倒愈發心疼地勸道:“都不見一點血色了,你怎麼這麼傻啊!”
嗞……“誰?”二人背靠背簇在一起,警覺地四下張望,只見不遠處的枯草掀起一道細口。
“糟了,追!”
二人順着細口一路緊追,可花了一炷香時辰竟一無所獲,只好又行回原處,搜尋蛛絲馬跡。
“瞧,這是什麼?”若海撿起一枚小巧的玉石,遞了遞。司馬復接過,定睛一瞧,眸子一陰:“琴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