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轉身離去,苻融蹭地起了身:“你……有何打算?”
眉梢詫異地顫了顫,顏兒稍稍回頭,又福了一禮:“未央宮比哪兒都安全。我……很好。”
苻融便說不出話來了。
今日的顏兒,着實古怪。苻芸守着院子外頭,癡癡地凝着房門。和自己的哥哥竟要栓起房門說悄悄話?有何不能爲人知的事?
啪——瓷器墜地之聲。
苻芸大驚,趕忙騰去房門,急切地拍了拍:“峰哥哥,怎麼了?顏兒?”
房裡的聲音甕甕的,似刻意壓了下來,峰哥哥竟發了火?苻芸愈發捉急,捶起了門。
“對……不……起……”一字一頓從牙縫裡擠出的一縷殘音。顏兒臉色紫青,額角的細小筋脈微微突了起來,眼白都似染紅了一般,悽悽地滲滿了淚。窒息,好似下一瞬就要接不上氣來,她任憑暴怒的人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頸。
“苟南春……殺的。舅舅把……顏顏……葬在……下游的……荒山下……立了塊……無字……木碑……”她雙手死死地揪着衣襟,絲毫不曾掙扎,更不曾攀扯脖頸上的鐵鉗。淚滑落眼角,她幽幽地闔了眼。
“啊……”壓抑的一聲悶吼。子峰猛一抽手,踉蹌着跌退一步。他捂着通紅的眸,別過臉,依舊悶吼:“念你救過我,我……不殺你。”他狠地抽下手,狠狠地盯着她,冷聲道:“莫叫我再看見你。”
哐——房門猛地一開,苻芸蹌了一步,差點跌倒。子峰半點不顧,紅着雙眼,衝了出去。
苻芸想追,可,轉念,又折了回來。她傻傻地愣住了。
顏兒歪伏在桌案上,手捂着脖子,大口喘息。那臉竟泛着紅紫,蒙了一層清冷的淚水。
不及黃昏,貴妃省親的馬車已回了雲龍門。落車的白影,經得一日,竟比清晨更孤冷。永遠挺拔如鬆的背脊似折了一般,歪倚在老嬤嬤的臂彎裡,顯得那般柔心弱骨。似一枚木槿凋零,那點白幽幽地飄入雲龍門。譙樓上的玄黃似受牽引一般,從憑欄那頭隨到了這頭。
“娘娘,小心。”牛嬤嬤翼翼地攙扶着,提醒主子留意腳踏。
“顏兒——”
老嬤嬤都挑開了簾,顏兒都已半頭探進了步輦裡。
苻堅大步行了過來,頓在了步輦前。
顏兒落了車,眸裡閃過的詫異、希冀不過須臾而已。她垂着眸,茫然地盯着他的長靴,默默地福了福。
苻堅貼近了一步。他道不清緣何從譙樓趕了下來,正如此刻,他道不清緣何止不住要靠近她。
“哪兒不舒服?”他不知爲何就柔了聲,更不知爲何竟握住了她的肘。覺察到掌心裡的她分明抖了抖,他只覺心疼。鬼使神差地覆上蒼白纖細的手,他愈發心疼:“手怎麼這麼涼?”
雷擊一般,顏兒驀地抽了手,更冷不丁退了一細步。她愈發埋下頭,淚星子在眼眶裡直打轉。咬了咬脣,她疏離地福了福:“臣妾無礙。”
苻堅驚疑地看着她。不過一月不見,他只覺她比太廟那回更清冷,比夢魘那回更悽苦。他忍不住貼近一步,壓着嗓子,湊近低問:“你……太廟到底發生了什麼?”
方和識趣地拂了拂手,宮人躡手躡腳地四散退了開。
她雙手絞着,微微搖了搖頭,淚卻驟地滑了下來。
苻堅只覺如鯁在喉:“孤說過會保你一世平安。孤會幫你。”他蹙着眉,凝着她,直等她開口。
手背拭了拭下巴,顏兒到底擡了眸,亦不過一眼對望而已。她垂瞼,清然:“陛下的好意,心領了。”咬得脣瓣泛白,她滿臉悽色:“對……不起,除了這句,我不知還能說什麼。陛下只當從未認識過我,珍重。”她扭頭,逃也般踩上腳踏鑽進了步輦裡。
幽長的宮道,步輦拐彎消失良久,苻堅依舊頓在原地。他扭頭望向牆角,那年大雪,她瑟瑟縮縮地躲在那裡,等着自己,只因怕自己被苻生挖了眼睛,還有那年……那句淒冷的“珍重”叫幕幕往事潮水一般涌來……
掌了燈,昭陽殿依舊冷清。
顏兒慵懶地倚在躺椅上,癡癡地盯着緊閉的窗櫺。
“娘娘,喝口參茶吧。”牛嬤嬤端着茶具擱在了躺椅一側的圓几上。
顏兒瞧也沒瞧,伸手摸索着夠了夠。牛嬤嬤趕忙端着茶杯遞了過去。
抿了抿,顏兒蹭着軟墊,貪戀般闔了眼,竟漾起一絲清淺笑意:“好茶。”
牛嬤嬤只當這女子今日如願邀了寵,開了顏,便笑着退了去,行過珠簾……
噼裡啪啦——
老嬤嬤扭頭一看,只瞧見御呈盤不留心被拂落了地,瓷壺瓷杯碎了一地,茶水漫溢。“來人,”她一邊喚人,一邊奔了過來。
“不忙,由得吧,明日一早再清掃。我小憩一下,便去安寢。”躺椅上的人,慵懶地眯着眼,似入了酣夢一般,柔聲囈語。
見她今日當真心情好,牛嬤嬤不忍拂她的意,便稱諾着退了去。
昭陽殿頃刻霧上了紗罩,朦朦朧朧,豆蔻少女一般嬌羞。透過一片輕霧,顏兒低眸凝着地上漫溢的茶漬,清冷的眸似被瓷片碎角泛起的寒光點亮了一般……
承明殿,苻堅正伏案批閱奏摺。猛地,右手御筆一抖,一筆硃砂重重地撇在紙上,他左手揪着心口,半個身子都傾在了御案上。
“陛下,您怎麼了?”
苻堅撂下御筆,擺了擺手。這一夜惴惴難安,此刻更是揪心難耐。他揉着心口,眉心緊蹙。忽的,整個人都彈了起來,他依舊揪着心口,繞過御案蹭蹭疾步:“備輦昭陽殿。”
落輦,苻堅一路衝奔。他不知爲何要奔,卻唯是想早點見她。
“陛下,娘娘睡下了。”
苻堅緩下步子,撥開珠簾,亦步亦趨地踱了過去。懸在嗓子眼的心落了下來,他瞧見她側臥躺椅上,睡得安詳。他扭頭想走,可眼角被地上茶漬印落的燭光猛地一灼。他狐疑地回了頭。
“顏兒?”他輕喚。
她睡得正香。
“顏兒?”他俯身撫上白皙的額,和她白日的神色一般清冷。薄毯一角落在了地上,他微微搖頭,拖拽起輕輕覆在她身上,又輕輕掖了掖。便是移眸這一瞬,水潤的眸頃刻驚起了駭浪……
“來人!來人!御醫!”
狂吼,驚起滿殿宮人。
牛嬤嬤、方和最先衝奔進來,卻是瞧見主子瘋了一般,緊箍着那人的手腕,埋頭撕咬玄黃衣襟,扯得錦緞嗞嗞作響……
定睛,他們只見椅上那身雪白睡袍漂染了一片玫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