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念鄴寺山門……
“顏兒,你……可還好?”子峰掌着妹妹的肩,從頭到腳一番細細打量,又探究地瞅了眼頓在一尺開外的眀曦。
嗯……點點頭,哥哥焦急的模樣揚起心底一絲暖意,又泛起一絲愧疚,顏兒強擠微笑,些許不自在地扯謊道:“那日,我……迷路,又遇上大雨,渾渾噩噩地走了十幾里路,昏倒了,幸好眀曦師父化緣路過救了我……”
這謊話編得實在蹩腳,可幾日尋親未果,早摧得子峰心如亂麻,哪裡還顧得上計較真假,自是免不得對這寺廟庵堂千恩萬謝。
懷揣着眀曦贈送的佛經,顏兒杵在原地遲遲不上馬車,似有似無地遠眺蜿蜒的山路,眸光盡是祈盼卻又夾着一絲鑽心的怯弱。
暗歎一氣,無心計較目光膠着在妹妹身上未曾片刻移眸的眀曦,子峰壓着嗓子催道:“走吧,他……不會來了。”
羞赧地望一眼哥哥,眼眶微紅,幾欲奪眶的淚水打着轉,瞬即,卻是沒來由地嫣然一笑,顏兒朝眀曦揮揮手,故作雀躍地騰上了馬車。
簾子撂下的一瞬,淚潺潺滑落,顏兒雙手摳着坐墊,悶聲抽泣,周身顫慄得連腰都微弓。爲何不來?爲何?頭一回萌生怨意,顏兒伸手便要捋下玉鐲,可那鐲子不似卡在手上,倒似卡在心上。閉目苦苦一笑,顏兒松下手來,無力地仰頭靠在車廂上,一夜未眠,此番境地並非意料之外,卻不料自己終是沉不住氣。
嗒嗒嗒……
迎面馬蹄聲急,聞聲嗖地直起,他終究還是來了!雙手捂面草草拭了拭,顏兒起身挑開窗簾,探頭張望,難掩期盼,難掩笑意。
前番見妹妹強顏歡笑,已是不忍,這番破涕爲笑,愈發揪心……比手示意車伕減速,子峰遣着馬兒靠近窗前,滿臉愧疚,幾番欲言又止。
揚塵紛飛中馳騁而來的馬隊,領頭的那點湖青,點燃心底希冀,隨着揚鞭愈燃愈烈,晨曦映照下湖青愈來愈耀眼。
“顏兒……”窗外,哥哥分明在苦苦搖頭,顏兒卻半點瞧不進眼裡,竟是急不可耐地騰起,掀開了車簾……唯是探頭一瞬,若不是揪拽着車簾,顏兒恐是要尷尬得不支厥倒,尚不及緩過神來,那雙孤傲眸子已湊在了眼簾。
怎會是他?他來做什麼?迎面玩世不恭的淺淡笑意,真叫人生恨,顏兒不由沉下臉來,雙頰窘得緋紅,眼神卻是難掩的失望,草草點點頭,權作行禮,便逃也般撂下了簾子。
“唉……”一把拽住顏兒撂下的車簾,苻融玩味一笑,竟不理會子峰,便跨上馬車,徑直落在了客座。
“你!”
驚詫、氣惱漲得玉靨緋紅愈甚,添上楚楚未褪的淚痕,竟是別樣嬌俏……苻融一瞬也愣了神,轉眼卻一撣袍襟,淡漠道:“郡主無礙吧?陛下今日大喜,哪裡抽得開身?食君之祿爲君分憂,我今日是替陛下來迎郡主回家的。我知郡主翹首企盼的不是我,可陛下來不了了,郡主就勉爲其難……湊合着吧。”
輕描淡寫的語調分明飽含譏誚,雲淡風輕的眉宇分明寫滿不屑,便是這譏諷亦是話中帶話,自己何時招惹他了?竟遭他幾次三番嘲諷?氣憤難平,顏兒揚手指着車簾,微揚聲線,道:“陽平公自重,請落車!”
攤手撇嘴一笑,苻融倒愈發起勁,傾着身子湊近一瞧,戲謔道:“苻家的男人口味還真重,偏好這沖人的朝天椒。”
“你!”
呼哧,車簾被拽了開,子峰冷口冷麪地呵道:“下車!”
微怔,苻融解嘲一笑,起了身,落車一瞬尚不忘拍拍子峰的肩頭,解釋道:“我不過開個玩笑,子峰兄切莫介懷。”
不耐地一抖肩頭,難掩忿怒厭惡,子峰高喊一聲,“啓程”,便黑着臉上了馬。苻融倒也不計較,自顧自地遣着扈從一路隨行。
頭一回見哥哥如此動怒,竟還是對位高權重的王爺,這份兄妹情意恐是這孤冷秋意中唯一的一絲溫情,心頭一暖,轉瞬卻冷了下來,他……還是沒來,這個時辰,該在整理穿戴吧,一日納四妃,豈止是齊人之福?又是苦苦一笑,顏兒不耐地閉了眼。
“哥!”苻芸一把拂開方和,刁蠻地拽起明黃腰帶,道,“還穿什麼朝服?趕緊脫了,換上便裝。這會出發,城門外還不準能迎上顏兒。”方和愕住,躡手躡腳地便要退下。
“方和,繼續。”苻堅定定地瞅着妹妹,卻是吩咐近侍。
方和爲難地杵在原地,撅嘴嘟囔道:“陛下,要不,您還是去趟城外吧,時辰來得及。”
“就是!”一昂頭,苻芸愈發帶勁,催道,“快點。”
“芸兒。”低沉聲線添了怒意,眸子冷毅莫名,苻堅握着妹妹的手便要抽開,道,“孤說最後一回,從今往後,孤與顏顏再無瓜葛。”
許是怔住了,苻芸悻然地甩了手,反道:“入了未央宮,你們就變了。換我是顏兒,我恨死你!”說罷,就怒衝衝地出了殿。
恨?這一字頭一回冒入腦海,惹得明眸蒙了輕霧,眉宇染了秋意,苻堅低眉黯然,道:“君子之道,淡而不厭。可如今,方和,孤真……遭人厭嗎?”
“陛下,奴才打小就跟您,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只是……要不,還是去一趟城外吧?”
苦笑,苻堅展開手臂,捎了個眼神,示意方和整理穿戴,似自言自語:“拖泥帶水,累人累己。厭也好,恨……也好,總好過……念。”
原料想此番回府,少不得遭苟南春奚落,豈料這惡繼母想是人逢喜事,竟改了脾性,和顏悅色也就罷了,竟噓寒問暖地差人送來了蔥豉湯。
子峰不耐地朝湯鉢瞧了一眼,道:“不想喝,便別喝了。想吃點什麼,吩咐小草。”話從口出,才記起小草還關在柴房裡,臉色瞬即一沉。
換平日,這須臾的變臉,顏兒自當看在眼裡,唯是當下無精打采,只顧擠着笑意,催促哥哥入宮觀禮。
“顏兒……”若是妹妹歇斯底里地哭鬧一番,倒也罷了,越是這般委曲求全,越叫自己揪心,子峰僵在了原地,悶悶地搖頭。
“哥哥……”揚了揚聲線,顏兒推着哥哥便朝屋外去,豁達模樣,邊笑邊嘟囔,“去吧,我沒事,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一個浪頭打不沉我的。你是長兄,觀禮怎能不去?去吧,不用擔心我。”
實在拗不過妹妹,子峰只好點頭,出門一瞬,卻又被顏兒扯住了。
欲言又止,顏兒低垂着頭,玉靨緋紅,纖纖細手掖在袖口半晌,終是掏出一封信箋塞給子峰,支吾道:“哥,嗯……能替我捎個信嗎?我……今日,請他無論如何出宮一趟,我得見他,一定得見他。”
默默地瞅着妹妹,不知如何開口,子峰終是爲難地推了回去:“顏兒,算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眉眼竟是怯弱,顏兒拽着子峰的胳膊,怯生生地探問。
“沒……”子峰心虛地搖頭,低眉一瞬,倒似下了莫大決心,道,“強扭的瓜不甜。聽哥哥的,忘了吧。他既已……放手,以他的性子,恐怕……沒半分迴旋的餘地。你還小,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天下……長情的男子多的是,哥哥相信,你會得到幸福的。他……不值得。”
“哥哥,求你……”幾近哭腔,吐出這幾字,顏兒卻再開不得口。
整座長安城張燈結綵,竟熱鬧過七夕燈會。未央宮更是粉妝玉琢,宮燈紅毯,整座宮殿似待嫁的新婦,羞答答地蒙上了紅蓋頭。
宣室殿,人頭攢動,皆是入宮朝賀的臣子及新晉的皇親。梁平老、強汪、呂婆樓三個朝中大姓皆有女子受封,羣臣自是少不得道賀。禮樂奏起,苻堅器宇軒昂地入了殿,苟太后、苟曼青緊隨其後,繼而依足周禮祭天告祖,羣臣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