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教奴婢說的,奴婢昧不了良心瞎說。公主與那人沒有姦情。”
“你!”苟曼青只覺天都塌了。她噙着淚,死死盯着婢女,惡狠狠質問:“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緣何害我?”
小草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對着主座叩了下去。她於心底暢然冷笑,“茅屋那幾個惡漢便是你我的仇。”忽的,那笑便斂了住,“七七,對不起,主公有令,我必須把紅花送到你手中,我必須拆散你們。我是沒法子。”她淡淡地擡眸,迎上了主座的目光。她似乎知曉主座想問卻問不出口的話,脣角驀地勾起一絲詭異冷笑。誰說玉兔徒有一身武藝,只有聽令衝鋒的份?她也有頭腦。今日,她就要一箭雙鵰,不單復了命,還要報了仇。
“傳杖,把她拉下去。”
小草聞聲,闔了目,一切皆在意料之中,該來的,終會來。
衆人再度入殿時,殿內詭異而陰森。主座的面色,已不是淡漠,卻是疲沓的鐵青夾着道不明的冷厲。跪在地上的中宮,滿臉淚痕,喃喃嘮着,聲聲都是“冤枉”。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苻堅起了身,瞧也沒瞧滿屋鶯鶯燕燕。他凝着天頂,冷漠孤傲:“齊不得家,孤憑什麼平天下?孤的宮,容不得興風作浪,更容不得爲非作歹。紅花湯圓,涉案宮人,知情者一律杖斃。不知者杖責五十,流放戍邊。皇后苟曼青——”
“陛下——”苟太后摳着扶椅,直起了身,“皇后一向知書達理,此次即便有錯,也怕是受人唆擺——”
“夠了。”冷漠低沉的二字,嚴嚴實實地堵住了母親的嘴。苻堅漠然踱了兩步,幾分逼近妻子,卻自始至終不再看她:“殘害皇嗣,論罪,當株連九族。”他扭頭望向母親:“母后和孤亦在九族之內。”
苟太后臉煞白。兒子想做什麼,她已半點猜不着。從未有過的恐懼,纏裹了心肺。她臉繃得一紅,咳咳咳俯身狂咳不止。
“太后娘娘,您。”近侍老嬤嬤趕忙順背,卻衝着主座求道,“陛下,太后娘娘怕是哮喘犯了。”
“送母后去偏殿,傳御醫診脈。”換做平日,苻堅早已奔至母親身前,噓寒問暖,可當下,他反倒踱回了主座。
苟太后由着老嬤嬤攙扶着退了幾步。她咳得眼淚蒙了眼,回眸一望,卻只見得兒子的背影。
苻堅背手而立,頓了頓,方凜凜落了座:“擬旨,孤要廢后。”
苟曼青一直很安靜。偏是這清冷得不着情緒的話語,激得她悽恐地擡了眸。她死死盯住他,這個她愛了一世的男人,越來越模糊。她不知,他們究竟是怎麼了?他們曾經琴瑟和鳴,羨煞旁人。雖然她從不曾得到她夢想的心心相印,卻曾真切地感覺到幸福。可,自從那個女人出現,這一切便都變了。她只是爲了捍衛往昔的幸福,她有何錯?便是當下,她冤比竇娥!她當真是爲了他啊!可,當視線撞上那雙幽冷的眸,她心虛地低了頭,淚又滑落。她輕信……讒言,卻沒臉道是無心之失。她的私心連自己都瞞不過,又怎會瞞得過他?
“宏兒……”她悽悽地匍下了身子,雙手伏在冰冷的地上,呢喃着她今世唯一的指望。
“太子移居承明殿,由孤親自教養。”苻堅冷漠地移了眸,掃一眼四下,愈發凌然,“宮闈朝野,風譎雲詭,孤心如明鏡。孤若一時姑息縱容,非是孤婦人之仁,只因孤認‘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老理。如今,哼……”他冷哼,雙眸結了霜,擰擰空拳,絕決道:“孤既是孤家寡人,無徒便無徒,從今往後,再有斗膽犯事者,孤絕不手軟!”
“臣妾受教。”衆妃頷首,細聲稱諾。
苻堅淡漠地拂了拂手。便見兩個宮女迎上來,支着癡癡傻傻的廢后拖了下去。衆人一時竟有幾分兔死狐悲之傷。一夜之間,一後四妃,竟只剩得三人了。
喧囂散盡,苻堅靜默地踱去偏殿。此刻,苟太后早已順了氣,正挨着軟榻閉目凝神。
“廢了?”母子相見,頭一句話已沾了老淚。
苻堅拱了拱手,以作請安。他就這樣遠遠地站着,默默地點了點頭。
苟太后捂着額,沉痛地低了下頭:“堅兒,非得如此嗎?爲了那麼個女子……”
“不,是爲了孤的骨肉,你的孫兒。”
“可……”苟太后擡眸,話到嘴邊,終是嚥了下去,“罷了,你怕是鬼迷了心竅。”
清冷的眸凝作兩汪冰湖,苻堅幽幽踱近一步,聲音低得駭人:“邁入這道門檻時,孤還心存僥倖。孤的母親,不至如此。”
“哀家?哀家怎麼了?你難不成懷疑哀家?紅花,哀家不知情!”苟太后低顫,雙手合得直抖。
“您不是不知,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苻堅凝着母親,脣角苦楚微揚。他移眸瞟向孤冷的昏燈,猛地,視線又折了回來,近乎質問:“您有想過兒子嗎?您有問過兒子嗎?”
苟太后面色一沉,動了氣,撒氣道:“哀家就是時時都念着你,才容不得她。她包藏禍心,不貞不潔,只有你纔會信那是苻家的血脈!哀家就是不信!曼青沒錯!寧可錯殺一百,不得放過一人!”
“錯殺的是孤的孩子!孤的孩子!”
母子倆劍拔弩張,對視着,對吼着。終於,老的還是耷了頭,敗了下來。她無力道:“那個女人根本不配懷有龍嗣。無她,陛下也會兒孫滿堂。”
“母親就是這樣想的?所以,眼睜睜地看着您的外甥女毒死了您的親孫兒。”這句甚至比老婦人那句更無力。
苟太后擡了眸,噙着淚,篤定道:“那不是哀家的孫兒,不是。”
苻堅定定地看着母親。良久,他默默地轉了身,幽幽離去。行至殿門,他沒有回頭,唯是淡淡道:“秦龍泉集天地靈秀,母后哮喘纏身,去阿房宮正好頤養天年。”
轟地,苟太后只覺雙眼一抹黑。稍一定神,她彈了起來:“堅兒!”殿門前,哪還有人?走了!她嘭地跌坐回榻上。她噙着淚苦笑,是她低估了那個女子,高估了自個兒。生平頭一回,她在兒子心裡輸給了一個女子,還是個不清不白的細作!荒唐啊,她捂着眼,“呵呵……”不知是哭是笑。
霽光,叫這混沌的天地瞧不出時辰來。天該亮了吧。苻堅背立窗前,幽幽地望着緊閉的窗子。眼前分明什麼都沒有,他卻似見得落滿心頭的殘雪。今夜之前,他似乎從不曾企盼他們的孩子。他甚至刻意地忘記那個實實在在的存在。可,真當一切都空了,他卻覺失了一個世界。
即使天下的人都說,那……不是他的孩子,他卻還是在痛。他能不痛嗎?要麼喪子之痛,要麼……他急急闔了目。他竭力鎮了鎮氣。可他已不知該如何作想。
“方和——”他低喚。
“奴才在。”
“掘地三尺,也要把明曦給孤挖出來!”罪魁禍首都是那個賊和尚。他在給自己下套,離間計。苻堅忽覺豁然開朗,卻更覺心痛。那分明就是他的骨肉,是以,才招惹來此等禍事。他悔,悔不該一時之仁,對姐姐心軟便放了那人。他悔,悔不該一身傲氣,不屑殺了那人。他早該殺了那人,在陝縣就該殺殺殺。
“諾。”方和低垂着頭,猶豫一瞬,道,“陛下,小草想見您。”
“不見!”他怒從心起,斬釘截鐵。
“可她說,有件事是陛下想問卻問不出口的,她想告訴陛下。”
苻堅原已邁步離去,聞聲,陡然回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