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樣動靜太大。我現在……”顏兒頓了頓,到底沒說出口下句,她不確定她的行蹤是否全在他的眼皮底下。
“皇上早料到了,不曾料到的是公主頓悟得這般晚。”莫公公漠無表情地杵在亭外,冷言冷語。
“放肆,我們舅甥說話,哪裡輪得到你插嘴!”冷風甩手動了氣。
莫公公不緊不慢:“老奴是皇上派來伺候公主的。保公主平安是老奴的本分。事關己任,老奴不得不插嘴。”
“舅舅,”顏兒搖頭止住冷風,踱下涼亭,猶豫一瞬,終是開了口,“父皇……可有說如何解眼下之難?”
“公主萬事都瞞着皇上,皇上即便有心也使不上力啊。”莫公公弓腰低瞥一眼腳尖,到底又開了口,“皇上吩咐奴才告訴公主,枕邊人分分鐘都是奪命人,勿論有情無情,世上沒一個君王容得下身邊的細作。若真到了那一日,燕國……”他輕嘆一氣:“公主是回不去了。隱姓埋名潛逃晉國,怕是唯一的出路。皇上吩咐老奴一路護送公主,這是他唯一能爲公主做的。”
“跟我回建康!”冷風斬釘截鐵,“義父雖不在了,可叔叔們還在。謝家在晉廷還有一席之地,回了家,便安全了。”
家?投奔素昧謀面的外叔公?顏兒忽然有些恍惚,尷尬地擠出一絲笑意,漠然點頭。
冷風如釋重負:“那你趕緊打點一二,我們明日一早啓程。”
“不,即刻啓程。”顏兒應得萬分決絕,“舅舅,你打頭陣先走,入建康安頓好若海,你再來淝水接我。”一把攀住冷風的胳膊,她絲毫不予他拒絕的間隙:“這兒有莫公公照應,你直管放心。堅持到今日,我不想功虧一簣。眀……司馬曦既應了我,娘……我非找到不可。若海不容有失,決不能讓司馬復搶去,你多派些人沿途護送。”
“那你呢?”
“我……”顏兒振了振,笑得悵然,“我與秦王好歹是……夫妻,我又背靠燕國,一時半會,我不會有事的。”
秘密送走冷風,已近晌午,顏兒默然地入了後院。馬韻如正歪倚着廊椅,捏着芙蓉花一片一片地扯着花瓣。
挨着她坐下,見她劉海散亂,顏兒禁不住揚指去撥,直惹得她雷擊般跳了起來,彈出去一尺遠。
“你……你做什麼?”
瞧她的眼神幾許呆滯,顏兒暗歎一氣,起了身:“六兒姐姐。”
馬韻如一怔,一動不動地瞅着她。
“我知你的病……好得七七八八了。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顏兒定定地望着她,語氣無比平靜,“哥哥待你是真心的。聽我一句,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騙,唯獨心上人,騙了……”她別過臉,眼眶些許潮潤:“便萬劫不復。一百個謊言都圓不了一個謊,假的……真不了。路有許多條,我們什麼路都可以選,唯獨情路,沒得選,那是條死路。”
指尖的花瓣徐徐散落,馬韻如依舊一動不動,倒似沒聽進半句。
“一一姐姐……沒了。我眼睜睜看着她……她選的……是情路。”顏兒頓住,嚥了咽,回了頭,“我想幫你。”她踱近幾步,伸手拂了拂那散亂的劉海。這回,馬韻如沒有躲閃。
“來人。”顏兒一聲令下,莫公公疾步貓了過來。
“把她綁起來。”
即便麻繩釦上了手,馬韻如還是一動不動,唯是癡癡地盯着顏兒。捎了一眼對視,顏兒湊近莫公公悄聲嘀咕了兩句,便疾步出了院。
入夜,方步入雲龍門,壽安殿的老嬤嬤便從角落竄了出來,宣旨太后娘娘有請。
“有勞嬤嬤了,只是今日陛下有詔,我急着趕去承明殿,實在抽不得身去伺候母后。有勞嬤嬤捎個話,臣妾明兒一早再向母后告罪。”顏兒笑語盈盈,卻分外絕決,直堵住了老嬤嬤的口,叫她悻悻地行禮退去。
“陛下幾時有詔?”小草嘀咕,這一日下來總覺得萬分蹊蹺。
壽安殿在這個節骨眼上召見,愈發叫顏兒不安惶恐。那多半是場鴻門宴,萬萬去不得。憶及燕宮的廷杖酷刑,朝顏閣亦萬萬回不得。擡眸望一眼漆漆天幕,若非她杞人憂天,今夜怕就是大限之期。她本該懼怕,卻莫名安然,不是她膽大,只是上天即將爲她揭曉她心中的這個男人究竟愛她幾何。他有一萬個理由殺她,卻只有一個理由留她……愛,他若非愛她入骨,挫骨揚灰便是她的下場。
她竟覺暢快,淺笑着吩咐步輦徑直開往承明殿。
承明殿,苻堅虛無地倚在榻上,一手小白石,一手千千結,癡愣愣地把玩着。
“陛下,奴才查問過御醫,娘娘泡的花茶是一種紅花,御醫說,服用此茶,可……可……避孕。”
“陛下,當年冉閔滅胡,鄴城大亂,鄴宮村逃的逃,死的死。雖沒打聽到一戶姓杞的人家,但怕是凶多吉少。”
“陛下,當年孫老爺喪女,沿着河兩岸找了足足半月,才撈到女兒的屍體。密探沿着雍水一路打探,有個下游的樵夫說了件蹊蹺事,在孫老爺尋來之前,他見過一個鐵面人撈過一具屍體埋在了荒山上,遠遠瞧着……那應該是個孩童。”
“陛下……”
耳畔縈繞的碎片已然拼成了一副清晰的畫面……她是某個黑手處心積慮養了數年的棋子。她冒名頂替顏顏,混進秦國,接近自己,不過受命於人罷了。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不,她是個細作。還是個愚不可及的細作,菩提、避孕、張宛凝……留下這麼多蛛絲馬跡。他竟有幾分怨她,爲何不瞞天過海得更徹底一些?要瞞,爲何不瞞他一世?
苻堅騰下軟榻,似喘不過氣般大步邁向窗櫺。哐嘡……他一把推開窗,任微涼的秋風拂過臉龐。他以爲,清醒了他便不會再猶疑。可,事與願違,他死死揪緊千千結,心亦隨之結作了一團。他想他稱得上心狠手辣,母親先斬後奏地賜死張宛凝,他事後未過問半句,靜默便是他的默許。張宛凝之錯,不過……貞節二字。而她,細作遠比戰場上的仇敵更可恨,萬萬不得心慈手軟。然,他狠得下心嗎?離了她的半年,那度日如年的滋味……他微仰着頭,凝着漫天繁星,眼神迷離,心智迷亂。
“陛下,”方和怯生生地貓了進來,“蔽月居的馬車已出了雍州,可要設……關……卡攔截?”
苻堅頓了頓,半晌無語,垂眸瞥一眼紅線纏繞的菩提。他長舒一氣:“放行。”
方和着實一驚。
“繼續跟着,若是出關,不必阻攔。”
方和貓出去沒多久,又黑着臉進了來:“陛下,貴妃娘娘求見,奴才有打發她走,可……”
“宣。”
夜深人靜時,顏兒曾癡想過許多回當下的情境,卻從不曾料想竟會如此平靜,又如此難熬。他慵懶地倚坐榻上,她溫婉地替他揉肩。看似再恩愛不過,再溫馨不過,唯獨當事的人心底明瞭,他們竟有多心猿意馬。
“芸兒還好吧?”沉默許久,苻堅不痛不癢地扯了這麼一句。分明知曉她今日沒入過公主府,卻……幽幽有些心虛,他溫潤淺笑。
“我今日沒去看嫂嫂。”瞥見他攏在掌心的千千結,心沒來由地一揪,顏兒不由緊了緊掌心力道,“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取名是大事,還是……你來吧。”
苻堅沒有推辭,唯是偏着頭靠上了她的腰,雙眸盡是眷戀。可須臾間,他便直起了身,緩緩遞了遞千千結:“菩提當真能保平安。孤在汾水,多虧了她。”
“孤”?這字眼似一柄利錐插進了心口,果不其然,竟被她料中了,顏兒差點把持不住,便連玄青肩頭的手都止不住地顫了顫。
“念珠一百零八顆,如何能獨獨少了她?這個……”苻堅抑了抑些許緊繃的面色,木然地遞了遞,語氣倒萬分平靜,“孤用不上了,拿去穿進念珠吧。”
啪嗒……一滴秋雨落在了玄青肩頭,頃刻便滲入了嚴密的絲線,消逝無蹤。
這便是他的道別?顏兒顫顫地縮回了手,連帶着退了一細步。她並未伸手去接千千結,反而覆上了自己的腕子。撫了撫纏繞手腕的念珠,她輕輕地繞了下來,緩緩遞過去,塞在了捏着千千結的掌心裡:“念珠送你,如此,一百零八顆,也是……完好無缺。”
苻堅微怔,攤開的手掌略顯僵硬。他微微偏着頭,卻到底沒扭頭看她,唯是順手把念珠一圈一圈纏在了腕上:“孤與這念珠有緣。”似猶豫一二,他落寞垂眸:“十年前,孤撿過一條一模一樣的,是一個……”他停了手,總算偏着頭擡了眸,這眼何其繾綣又何其淒冷?“小姑娘的,她的姓很奇怪,杞……桑,孤如今都還記得。”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眸光是直戳心底的犀利。
顏兒只覺眸在抖,手在抖,心在抖,渾身都在抖。記憶啊,如十年前的雪花飄回了而今的天際,她既覺驚,更覺冷。她定定地看着他,鄴宮村的那個小哥哥,若不提起,她絕對記不得,可偏這一提,頃刻變得模糊又清晰起來。十年前,他們就相見了?那種下的緣啊,竟釀作了今日的孽。她是不是早該把這菩提扔進火爐?菩提纔是孽根。如此,菩提下的絲線便不會化作今日的追魂索,累她丟了唯一的情緣、唯一的他。
轉瞬,她卻又覺解脫,擔驚受怕了許久,真到了落幕的這天,如何不是解脫?縱是沒有菩提,紙包不住火,終一日他還是會看穿她。原來,他們的紅線並非村口的頑童,而是這串菩提。十年前,她便註定是他的新娘,如此,可道是亡魂落魄之際的欣慰?
她移眸盯着黑黝黝的菩提,脣角竟勾起了一絲悽清笑意:“世上哪有人姓杞?‘將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她沒有姓,因爲她……沒有爹。”
水潤的眸漾起一絲漣漪,尤是見那雙星眸盈盈的盡是淚花兒,苻堅逃也般移了眸,語氣些許清冷:“孤應過你,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護你。張宛凝臨終……”他咽回了話,陡然起了身,疾邁幾步:“孤應你的,辦到的。可——”
顏兒似一尊木偶,一動不動的釘在了地上。聽他說護她,她也只是眸子裡的淚光顫了顫。她知曉,他起身要對她說的,怕是這世上最殘忍的話。她不想聽,可,這是她的宿命,她逃不掉了,如慕容俊所料。
苻堅哽住般頓了半晌,才低沉得近乎無聲地說道:“五年,孤……”
她在等,心哽在嗓子眼,堵得滿臉通紅。
他緩緩地回了頭,眉宇映着宮燈的燭光冷毅得近乎寒冬的冷山,那雙眸子卻是暗濤洶涌的深潭:“你可有話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