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兒,都說別叫我姨娘。我不過長你五歲,這般叫,倒叫得我老氣橫秋了。”女子笑着挎上白衣女子的臂彎,搖了搖,“隨叔父喚我‘道韞’,或索性隨凝之喚我‘韞兒’都成。”
“不成,您是孃的唐妹,輩分禮數……少不得。”
“杞桑,”謝道韞斂了笑,變了臉,“莫不是我該隨叔父硬邦邦地喚你‘杞桑’不成?”她口中的叔父,正是近來風頭最盛的謝安,亦是杞桑的外叔公。
杞桑失了神。眼前女子嬌蠻的模樣,直叫她想起千里之外的閨中姐妹,苻芸。這兩個女子,何其相似?
同爲掌上明珠,苻芸自不必說,而謝道韞是晉國首屈一指的才女,外叔公謝奕的幼女,亦是謝安最寵愛的侄女。同是佳緣天賜,苻芸自不必說,而謝道韞嫁的是晉國書法名士王羲之次子王凝之。
幸福女子,幸福何其相似?秉性何其相同?
杞桑禁不住蒙了層淚花,覆着姨娘的手,竟嘀咕道:“也不知芸姐姐好不好,外婆好不好。”
瞧她神傷,謝道韞反手覆住她:“桑兒,我說笑罷了。叔父啓程去金陵時,千叮萬囑,叫我好生照料你。我……”
“姨娘,我沒事。進屋品茶吧。”
她的笑,亦是蒼白清冷的,真不知這女子竟遇過怎樣的厄運,小小年紀……謝道韞搖搖頭,隨了進去。
“戶籍三年一造,仲秋之月,縣道都得‘案戶比民’。這個,你收好。”謝道韞遞過一個信封。她赧地低了頭:“你切莫怪叔父。謝家如今比不得往昔,芯兒姐姐的身份又特殊,叔父怕節外生枝,不得已才——”
杞桑抽開信封,低瞥一眼,驀地封了起來:“勞姨娘代我謝謝外叔公,如此……已經很好。”
“雖入不得謝家籍,姓張總是可以的。你爲何?秦……念玉?幹嘛取這麼個怪名字?”
咯噔……老嬤嬤聞聲,手一偏,茶潑了滿案。
“牛嬤嬤?”
“奴婢重新去沏一壺,夫人稍候。”
實在抵不過對面探究的眸光,杞桑低了眸:“既是隱姓埋名,自然連名帶姓都改了好。”
“嗯……需要添點什麼,儘管差家僕捎信。切莫與我客氣。”謝道韞到底耐不住這清冷的氣氛,未等奉茶便起身辭去。
杞桑捻起一株香,迷惘地看着香霧裊繞,絲絲縷縷地吞沒佛龕後頭的紫檀木箱。水盈盈的眸,染了一抹輕霧,她急忙插好香,埋頭叩在了蒲團上。
“娘娘,回秦國吧。謝老爺不會允夫人入葬祖墳的,您這樣耗着,也於事無補啊。”
“這兒只有夫人,沒有娘娘。”杞桑沒有擡頭,唯是癡癡地凝着稀鬆的竹片地磚。
“好,夫人。”牛嬤嬤低嘆,“陛下還在等您回家呢。回了秦國,陛下自會替夫人想法子。”
“我不會回去了。”杞桑擡眸凝着佛龕,蒼白的靨淒冷。
“娘……夫人,”牛嬤嬤捉急地騰近一步,屈膝跪在了主子身側,“您傷重那些日子,陛下寸步不離地守着,眼都不敢闔,生怕……您是知曉的呀。奴婢知,您心裡頭委屈,可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眼一閉,心一橫,也就跳過去了。臨行,陛下千叮萬囑,說了多少句等您回家呀……”
“牛嬤嬤,”杞桑攀住老嬤嬤的臂,微微搖頭。兩行清淚滑落,她癡然,望着母親:“他知,我不會回去了。我答應他活,不過因爲他答應我走罷了。”
“娘娘以死相逼,陛下如何能不應啊?”
她不語,鬆開手,摁着蒲團起了身。踱去門口,她倚着竹門,望一眼蔥蔥翠翠的竹林。
“兩願和離,今生不見,陛下保重。”
心底涌起當日承明殿叩別之言,眼簾又浮起那雙水潤深邃的眸和那滴滾落眼角的晶瑩秋露,心還是疼,她幽幽闔了目。
曾經,她不懂母親,爲何舍了情緣,西嫁涼國?爲何舍了榮華,逃走洛陽?爲何舍了活路,留在鄴城?母親分明擁有兩國君主的愛,卻落得生無所息、死無所葬的下場……
輪到自己,她懂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宿命的漩渦,逃也逃不過。她逃過,掙扎過,臨了,尋死亦求不來解脫。
她微微睜眸,旋了旋腕上的玉鐲,玉白染血化作了粉紅。這便是他們的宿命。與其愛得痛苦,倒不如……
“您這是何苦唷?”
身後飄來牛嬤嬤的聲音,杞桑噙着淚苦笑。這樣的自己,尚無顏面存活於世,又有何顏面奢求姻緣?她本無顏見人,無顏苟活。若不是……
她周身一凜,仿若又被他緊緊地箍在懷裡,心口重得透不過氣,似又被他低埋着頭死死壓着。一個男人若不是愛到了骨子裡,斷然舍不下九五之尊,銷得那般憔悴落寞,哭得那般歇斯底里……
若不是那句“你是我的命”,她絕不會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