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文誦經懸於暑氣上空,低沉得叫人抑鬱。顏兒摟着小寶兒,歪倚炕上,冷漠地瞧一眼禪房,六個比丘尼分兩列雙盤打坐,頌着梵文。再瞧一眼房門,自己該如何脫身?禪院裡佈滿了比丘尼,他們可是奉了苻生之命照看自己的。便是出得了禪院,又如何下得了山?禪院外頭四處都是比丘僧,山下還駐有重兵。
眼看已入夜,顏兒低頭親了親熟睡中的孩子,伸手從腰間掏出小紙包,輕聲道:“這是御醫開的寧神薰香,有勞師父了。”
念鄴寺隱在幽幽冥色裡,山上零星亮起幾點火光。山腳下,數頂營帳映着火把分外醒目。
正值盛夏,青草瘋長,一縷夜風拂過草尖,掀起一層窸窣細浪。苻堅領着一隊親兵,躡手躡腳地順着風勢,朝山腳緩緩挪近。
“王爺,探子來報,山腳的士兵約摸五百人。”
拂了拂手,苻堅半蹲着隱在草叢裡,撥開草尖兒,壓着嗓子令道:“聽我號令,守到午夜再動手。”
急忙用事先備好的絲帕掩住鼻,待尼姑們昏睡過去,顏兒摸爬着下榻,剝下尼姑的僧袍,草草換上,四下張望,順手便拎起送飯的竹籃,把沉睡的孩子放入籃子裡,用僧袍掩好。
輕輕推開房門,顏兒探頭張望,確信禪院無人,才躡手躡腳地摸黑出了院。挪步間,顏兒只覺步履虛浮,頭眼昏花,竟是幾許不支。左右閃避,眼見後門一條小道蜿蜒着沒入黑漆漆的山谷,一陣暗喜,顏兒不由緊了緊步子。
щщщ. ttκΛ n. ¢〇
眼見離那石階不過幾尺,嗖得竄出一道黑影,驚得顏兒連退幾步。探頭定睛一瞧,小道路口竟杵了一襲黑壓壓的僧袍,顏兒右手緊了緊挎在臂彎的竹籃,左手悄悄地摸索至腰間。
“貧僧候在此處多時了,下山之路不通,施主請回吧。”
是個年輕的和尚,緩緩踱近,映着新月弱光,一雙俊美無儔的桃花眼泛着媚惑幽光,左手頓在腰間,顏兒試探着求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求師父通融一二,只當未見過我,放我下山,可好?”
“不好!”斷然拒絕,僧袍別過身子,鼻骨映着新月折射一抹陰影,透着一股寒意,語氣強硬,“師伯他心慈,纔會受你要挾。你若下山,蔽寺一百多條性命怎辦?借調來的比丘尼怎辦?施主請回吧。”
“哼,那——”
不等顏兒開口,僧人凜凜逼近一步,些許忿忿道:“莫非施主又想故技重施?施主只管污衊貧僧非禮,若以貧僧一己之身換得全寺周全,貧僧死而無憾。貧僧法號眀曦,施主只管喊!”
眀曦?愕住,兒時記憶潮水般暗涌,無數個夜,自己多怕忘了母親,忘了鄴宮寺,忘了齊雲山,多少回午夜夢迴,輾轉反側地念叨往事故人?不想竟在此處重逢了……顏兒不由癡癡地貼近一步,踮着腳,目不轉睛地盯着僧人,是他,是他,這對眸子絕對錯不了。
一凜,眀曦急忙垂眸,怯弱地退了一步。
“眀曦……”無比親暱地輕喚,顏兒伸手便握住眀曦的腕子,晃了晃,急切卻又道不得身世,倉促間想解釋,可這話卻蒼白得近乎虛僞,“我……我……也是爲了救人,放我走,眀曦。”
手一抖,嚇得連退兩步,眀曦急忙抽手,支吾道:“施……施主請……請自重。”
“眀曦師叔……”不遠處,一個小沙彌探頭探腦地貓了上來。
驚恐,顧不得,顏兒一把抽出腰間的銀簪,跨步貼近眀曦,銀簪不偏不倚頂在眀曦左上腹,壓着嗓子道:“脾臟所在,一簪斃命。遣他走!”
“哦,天氣熱,我閒來逛逛。戒心,夜深了,快回去歇着吧。”
小沙彌摸摸後腦勺,狐疑地瞟了眼師叔身側,分明是個尼姑嘛,怎的……搖搖頭,愣頭愣腦地回了去。
迎着忿恨的眸子,顏兒心虛地低下頭,道:“眀曦,今日我顧不得許多,他日,我定向你解釋。求你……求你,一定幫我。”
將信將疑地凝着顏兒,眀曦冷冷道:“貧僧遣他走,不是爲你所逼,只是不想他送命罷了。”
無奈,顏兒松下銀簪,掀開竹籃一角,眼神近乎哀求,道:“求你幫我,幫幫他,求你……”
“只能送你到這兒了,順着菜地直走,盡頭見到池塘。別慌,柳樹下有艘小船,那兒沒有侍衛。”
“嗯,謝謝……你放心,我……我會遵守諾言,明日日落之前趕回來。”虛汗淋漓,些許虛若無聲,顏兒不住點頭。
皺皺眉,眀曦瞥了眼竹籃,關切問道:“可……這兒距雍州幾十裡腳程,你?”
“沒事,我沒事……”顏兒已碎着步子奔了開,走開幾步,禁不住回頭,嫣然一笑,揮了揮手……
那雙星眸如煙瀲灩,清淨無塵,時空竟似一瞬滯住,眀曦禁不住唰地臉紅,急亂地低下了頭。
如何左搖右晃地撐着小舟渡到池塘對岸,如何蹚着及膝水草攀上堤岸……顏兒都記不得,清明幾許渾噩,只顧摟着孩子,一路狂奔……
“王爺……”
苻堅揚指一噓,撥開草叢,循着驟急驟遠的腳步聲望去,只見一點黑影越晃越近。
這個方向該錯不了,錯不了,三步一回頭,顏兒貓着腰循着小路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忽的,路旁草浪一掀,尚不及回神,手臂被猛地一扯,腰身一晃,雙腿一瞬懸空,被拖進了草叢,嘴也被死死捂住了。
“嗚……”顏兒拼命護住懷翼,一個勁掙扎,僧帽掙開,青絲散落……
“顏兒……”草浪猛地一掀,腳步聲驟急,幾步奔了過來。
前一瞬,周身猛地一鬆,仰面跌坐草上,晃得幽深夜幕似瞬即貼上了眼,後一瞬,周身猛地一緊,爲熟悉的溫熱包裹,顏兒不由止住掙扎,驚愕得睜大眸子,瞳仁映入兩輪眉峰,迎面的烏亮眸子,蒙着輕霧,輕輕地彎作兩瓣月牙兒,欣喜若狂模樣……心湖驟雨,濃霧未褪,淚又蒙了眼,朱脣微張,“永玉”二字不及滑過脣邊,夜幕一落,清明已騰上雲霄,唯是隱約聽見沉沉的輕喚“顏兒……顏兒……”
“宏兒,我的宏兒……”苟曼青一把從丈夫懷中摟過熟睡的孩子,脣貼上胖嘟嘟的小臉蛋喃喃地親了又親,忽的,焦急萬分,道,“宏兒怎麼了?啊?”
苻堅伸手輕輕撫了撫孩子,寬慰道:“太醫瞧過了,只是吸了點迷香,無礙的。”
破涕爲笑,苟曼青深深地把頭埋入孩子的頸窩,又悶聲抽泣起來。
凝着妻子,欲言又止,苻堅終是輕嘆一氣,動容道:“曼青,你不該瞞着我。若非……你叫宏兒怎麼辦?啊?”
僵住,苟曼青眸光閃避,不敢擡眼。
“我知……定是娘。可,曼青,你我是夫妻,有什麼是不能開誠佈公的?”苻堅微微勾着頭,低瞅着妻子,語氣柔若暖風,浮在膠着的暑氣上卻平添一股莫名的蒼涼。
“我……只是不想你分心。”
怯弱的輕聲一語,惹得劍眉又是一蹙,苻堅暗吸一氣,擡手寬慰地撫了撫削肩,輕聲道:“算了,都過去了,早些歇着吧。”
嘎吱一聲,回眸間只瞧見一抹背影,他走了,必是爲她走的,聽得婚訊那刻,內心裡竟是暗抑負罪感的竊喜,她戴上那頂鳳冠,在他心裡便永遠只是道殘影,再不可能走進他的世界,自己的世界,可……抱着兒子,懷裡沉甸甸的,心裡卻是空落落的,苟曼青跌坐椅上。
燭光昏黃,掇着溫水帕子輕輕覆上滾燙的額頭,苻堅靠坐榻上,俯身湊近,輕嘆一氣,揚指輕輕地撫了撫蒼白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