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乙泉城正值晌午,烈日當空,乾涸的黃土驛道冒着焦躁熱氣。膝蓋隱隱灼燙,伏在裙襟的雙手被炙烤着,顏兒面朝鄴城方向,深深埋頭叩了下去,珠簾拂落火紅裙襟窸窸窣窣地細響。
子峰忍不住皺眉,卻率先迎過去攙扶:“日頭烈,趕緊上車歇着吧。”
珠簾遮擋,顏兒便鬆懈開,懶於掩飾眼眸裡的離情愁緒,一時,便連那削弱玉肩也染了柔心弱骨之態。
馬背上的苻融看不過眼,卻也不便多言,臉色便陰沉下來。
子峰瞧在眼裡,貼近悄聲叮嚀:“顏兒,千里姻緣一線牽,陛下費盡心力,你該多加珍惜纔是。往事過眼雲煙,故人……更該拋諸腦後。往後你與燕國便再無瓜葛了。”
表情淡漠,心底卻五味陳雜,顏兒默然上車,臨落簾還是不捨地望向皇都鄴城,即便他不曾真心接納過自己,過往的半年,他卻是自己心裡最親最信最敬的父親。一日爲父終生爲父,這份眷戀不捨往後只能深埋心底,自己再不姓慕容了……
盛夏季節,桃林滿院,本該果實累累,奈何春日移栽,恰逢雨澇乾旱輪番厄難,光禿禿的樹幹除了稀疏地綴着幾片細葉,倒見不着半點果實的蹤跡。再環視這院落,雕樑畫棟,水榭樓臺,菡萏含苞,處處生機盎然,便顯得這稀疏的桃林愈發格格不入。
“手腳麻利點,”方和瞅着光禿禿的桃樹直皺眉,扭頭吩咐苗圃匠人,“陛下有令,不管使什麼法子,大喜之日必得叫這林子大放異彩。”
匠人點頭哈腰,臨了卻撓着後腦勺直犯愁,回頭瞧見庭院高懸的御筆牌匾,喃喃這“朝顏閣”三字,似稍稍有了些主意。
內室,苻堅默然立於瑤琴前,頎長的指漫然撫過琴絃,勾起一縷清靈之音。水潤的眸倒映滿室的火紅,捂得古銅雙頰隱隱漾起一絲紫暈,苻堅嚅脣淺笑,撫落瑤琴旁的小摞琴譜,這笑便褪了去。
當日,從孫夫人手中接過曲譜,塵封紫檀箱奩的黃土顆顆埋在心頭,那刻方覺,自己當真失了她。當初定情之物不過一塊小石,三兩曲譜,一枚玉鐲,她悉數舍了去。那夜,她指天爲誓,永世不見,心下雖痛,卻遠不及手捧曲譜那刻無措惶恐,只因每每狠心舍她,心底卻存了僥倖,無論何時何地,她的心裡終藏着自己。念着她心底的那絲情意,即便身畔無她,心卻不會孤寂。人便是此般虛僞、自私、可鄙,口口聲聲舍她,逼她忘了自己,逼她笑嫁他人,心底卻巴望着永世住在她心裡。真到她忘了前塵,挽着他人共飲合歡酒時,那肝腸寸斷,那度日如年,如何不是愚蠢、自虐、可恨?
苻堅拿起一本曲譜,攤在掌心,默然撫了撫,心中暗否,不,她縱是有怨有怒,卻終是舍不下自己。當初,已然應下慕容俊以璧爲聘,卻還是把龍門璧交付給她,已然知曉她盜了玉璧,卻還是放她走,固然是不想欺瞞她,不忍戳穿她,卻也存了私心,不過想試試她的真心罷了。她心裡若沒自己,早該把蠟模交給了慕容俊,那便沒有如今的和親。念及此,苻堅釋然淺笑,往事可追,兜兜轉轉她終是回來了,後日便可攜着她觀星賞月,窮盡自己的下半生去追回那逝去的半年。
“陛下,駙馬爺差人快馬加鞭送來書函,是龍城公主的。”
苻堅滿腹疑竇,接過信箋遲遲不肯展信。果不其然,寥寥數語無他,婉言拒絕“朝顏貴妃”的封號罷了。折起信箋納入衣袖,苻堅踱步離殿,方纔的神采奕奕皆爲落寞失神所替,“朝顏貴妃”豈止一個封號?那是當日的山盟海誓。低眸苦澀一笑,好在她自薦“蔽月”,而並非“龍城”,否則真無把握自己能否屏住氣,只怕是要吐血當場。
乞巧節,本是一年一度的“女兒節”。皇城女子難得一日可以拋卻禮數管教,結伴獻祭七姐,結綵樓,穿七孔,懸五色細線對月穿針,乞求天賜良緣。是年今日,更是非比尋常,天王大婚,迎娶燕國龍城公主。
傳言公主來歷不明,只曉得是燕皇的異姓養女。唯一肯定的是,她生得妖嬈傾國,一身素衣便收了龍城燕地。正值壯年的燕皇之所以舍了美人,只因得了天啓,紅顏禍水,殃國殃民。皇城的男人無不扼腕,燕賊居心叵測,以美色和親,妄圖媚惑聖主,禍害大秦。皇城的女人無不嗤鼻,天王坐懷不亂,國色天香尚不放在眼裡,何況區區一介白奴?然則,好在只有皇室寥寥數人知曉內情,若長安城知曉這龍城公主不是別人,正是舊年阿房宮媚惑聖主的雍泉郡主,只怕是要滿城暴動,驅逐這等禍水。
大婚之日,皇城女子哪裡還顧得上結綵祈福,悉數涌上了街,只爲一睹這傳說中的傾國之色。男子們一面朝着東邊燕國罵罵咧咧,一面卻衝上了街,倒要瞧瞧這禍水生得何等模樣。老人孩子們更是湊熱鬧。一時,長安城街頭黑壓壓地聚滿了人,爲防人多生變,連御林軍都驚動了,若非雲龍門一帶及早隔離設防,沿街的百姓只怕是要擠破宮門了。
士婚士婚,黃昏禮成。火紅的嫁車姍姍來遲,直到夕陽西斜才入了城,一時,惹得滿城鼎沸,禮樂竟蓋不住噪雜的喧譁。
噠噠……噠噠……馬蹄聲時急時緩,人頭攢動間一撥撥聲浪傳來,皆是高呼“萬歲”。天王竟破了新郎府門坐候的民俗,親自騎馬趕赴城門相迎,這天大的恩賞直叫滿城百姓不得不對嫁車裡隱約可見的麗人刮目相看。
馬背上的君王,器宇軒昂,不怒而威,難得的是和顏淺笑,深邃的眸子堪比清泉甘露直沁人心,真真百看不厭,只惹得圍觀百姓暗自慨嘆,該何等花容月貌才配得起這等玉樹臨風,又該何等蕙質蘭心才配得起這等謙謙君子?
馬背上的新郎也好,嫁車裡的新娘也罷,當下皆是幾許渾渾噩噩。苻堅雖端着雲淡風輕架勢,內心卻狂瀾不止。
顏兒看似雍容端莊,當下卻唯剩軀殼而已,清明早被阿房宮的頭一記馬鞭抽得竄上了九天雲霄。水汪汪的眸分明隔在珠簾後頭,又爲紅蓋頭所掩,卻仿似飄在雲端,朦朦朧朧地俯瞰着望不着盡頭的火紅、密密麻麻的髮髻,還有策馬緩行的他,卻怎也瞧不見他的臉,心下便惶恐不安至極。
一路繁文縟節更是如此,癡癡傻傻地由着喜婆子踱前踱後,拜祭太廟,叩拜天地,顏兒睜大了眸,順着蓋頭一路低瞥,那雙長靴時不時落入眼底,這心才稍稍定一些。八百餘里惶惶不可終日,身世之痛已難承受,更煎熬的還是這親事。披上這身嫁衣,到底是爲勢所逼,還是心甘情願?顏兒捫心自問,卻苦苦尋不到答案。這一路遠比當日遠嫁燕國,更加度日如年。舊年,死纏爛打,一心要嫁他,卻從不曾料想負心負情遠遠慘過炮烙之刑。夜闌人靜時,冷不丁驚醒,分明一身冷汗,心尖兒卻烤焦一般冒着白煙兒,豈止是鑽心的疼?過去的六十多個日夜,自己飽受炮烙,只因盜了龍門璧。顏顏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爲掩飾這個謊言,爲剿滅月影宮,自己不知還得昧着良心說多少謊話,狠下多少辣手。盜區區一塊石頭,就羞於面對他,這前路該何去何從?小草相勸一路,莫不過是嘆他真心,勸自己珍惜,可……無人知曉,自己的天塌了,這瞳眸裡的世界搖搖欲墜,這心湖裡的扁舟飄飄欲沉,沒一絲安全感,哪裡還敢信誰?哪裡還敢愛誰?
心亂如麻,顏兒只覺頭重腳輕,中了暑氣一般,好在這士婚禮終是完結了。尚不及喘口氣,顏兒驚覺自己竟坐在了喜榻上,摁着玉席想起身,只覺硌手,低瞥一眼,竟是蓮子。
“恭祝陛下和娘娘早生貴子!”
喜婆子拉拽着嗓音,喜氣洋洋地唱着,便聽得一片跪倒之音。心嗖地竄上了嗓子眼,顏兒雷擊般彈了起來,剛踱開步子,手腕只覺得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