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把每粒赤豆熬得軟而不爛其實是門技術活。
阿狸蹲在小竈邊, 看着鍋中的赤豆怔怔地發着呆。
“小姐,您若是肚子餓了知會小的們一聲便可,不必自己動手的……”
若是被山莊裡管事的人看到, 定是會以爲是他們偷懶的。
山莊的幾個廚郎面面相覷, 心中忐忑地站在一旁看着這個忽然冒出來霸佔了他們地盤的傢伙。
今日一早, 他們剛剛來到廚房便看到堂堂鑄劍山莊的火狸姑娘竟一個人蹲在竈臺邊不知鼓搗着什麼。
像鑄劍山莊這種地方, 是很少有女子會下廚房的。尤其是像火狸這種平日裡冷冰冰一看便身懷武藝的姑娘, 如今看着她如小媳婦般地守在竈臺旁,這畫面不知是驚悚還是驚悚……
不過不論如何,此時的廚郞們已經默默驚出一身冷汗了。
阿狸似乎並未聽到廚郞的話, 依舊看着鍋中的豆子發着呆。
赤豆的青澀味道還在,若想將粥熬好恐怕還要一段時間。於是乎, 阿狸有了足夠的時間思考。
事實上, 阿狸其實大可以憑藉現在在山莊中的身份在晨鐘敲響之前便進得山莊中來。並且她與芷姨請辭而要求獨自上路的目的也正是爲了能夠早些回來。可是, 那種忽而生出的近鄉情怯的感覺卻讓她鬼使神差地在山腳下徘徊不前。
阿狸發覺自己似乎在害怕着什麼,而能讓一向裡連性命都看得淡漠的傢伙變得手足無措的, 除了自家師父,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
阿狸清楚是因爲師父的原因,卻想不出這其中緣由。而更令她想不通的,是爲何那種擔憂之感,會在她回到山莊內看到熟睡的師父之後, 變得更加強烈……
當阿狸用陶鍋將煮好的粥端到師父房間的時候, 寒筱已經梳洗完畢舉着碗筷乖乖地等在木桌前了。
陶鍋上冒着氤氳的熱氣, 赤豆的香味慢慢在小屋內飄散着。
寒筱託着腮看着自家徒弟將一板一眼將粥盛到自己的碗中, 那雙記憶中和勺子差不多大的軟軟的小手, 如今已經變得修長有力,甚至能夠握起長劍主宰他人的生命了。
寒筱想到這裡, 眼眶有些發熱,於是連忙拿過碗,輕輕嗅着碗中的粥。
依舊是記憶中熟悉的味道。
寒筱發覺最近自己的思緒總是會莫名其妙被滿滿的記憶所佔據,就如同現在,腦海中會出現璧寒村中那間簡陋的竹屋。煦暖的陽光從窗子裡射進來,讓原本昏暗的小屋變得明亮。而後,會有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傢伙端着一個笨重的陶鍋笨拙地走進來。她的頭髮很黑,卻總是亂蓬蓬的。腫腫的包子臉,長長的眼縫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地偷偷看着自己。在得到表揚之後,會彆扭地轉開頭,小臉變得紅紅的。
寒筱想着想着,不由得含着勺子慢慢勾起脣角。
“師父笑什麼呢?”
“嗯?”
寒筱回過神,看着面前正歪頭看着自己的少女。於是記憶中頂着一張包子臉的小別扭在腦海中迅速成長,最後,畫面定格成面前這個風華無盡的血眸少女。
如今的少女,聰慧、果敢、成熟、隱忍,值得他爲之驕傲……
想到這裡,寒筱不由得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只是很開心,這赤豆粥的味道,一點都沒有變呢。”
看着自家師父一副幸福而滿足地喝着粥的樣子,阿狸只覺得整個心都要被融化了。
“師父若是喜歡,阿狸可以天天做給師父吃。”
就像……
小時候那樣……
阿狸輕聲說着,用勺子慢慢攪着碗中的粥。有陽光從她的身後照過來,明媚而不濃烈。
“阿狸……”
耳邊飄來師父軟軟的聲音,阿狸下意識地答應:
“嗯?”
“師父忽然有些累,想要休息了……”
寒筱扶額,作疲憊狀。
阿狸立即緊張起來。
“師父可是哪裡不舒服?”
說着,附身去摸自家師父的額頭。
“只是單純地累了而已……”
寒筱解釋着,順便乖乖地將額頭送入自家徒弟的手中。
在確認了師父並沒有發熱,臉色也很正常之後,阿狸才終於放心。
“都怪我今日來得太早,打擾了師父休息。現在師父若是累了,只管去休息便是。”
“那碗筷……”
寒筱眨眨眼,果然見到自家徒弟頓了一頓,而後面上變成一副無奈又無語的樣子。
“……自然是阿狸去收……”
阿狸話音還未落,便見到自家師父已經飄到牀上,順便蒙上了被子。
“師父……”
阿狸哭笑不得。
牀上的人兒聞聲動了動,乖乖地將蒙在頭上的被子扯了下來。而後,便聽到身後碗筷輕撞的聲音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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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芷和其他鑄劍弟子是在當日晚間纔回到山莊的。
“阿狸,山莊中一切可好?”
火芷坐在書房中,面色有些疲憊。
“山莊中一切安好,芷姨放心。”
聽了阿狸的話,火芷纔鬆下一口氣。
“幸好這一次的事並未波及到鑄劍山莊……只是誰又能想到,堂堂逍遙掌門,竟會與屠冥教暗中勾結。只是可惜了涼秋公子……一下得知害了自己孃親的罪魁禍首竟會是養育了自己七年的外婆,這樣的事情,不論放在如何堅強的人身上,恐怕一時半刻都難以接受……更何況,涼秋他只是個男孩子……”
火芷說到這裡,目光不禁瞥向阿狸。
阿狸想起涼秋,心下不禁一陣惻然。
怪不得當年沈郎中遇害之後,逍遙派會如此及時地趕在屠冥教下手之前將他們父子接回瓊山。又怪不得上一次各大門派聯合剿滅屠冥老巢的計劃會如此輕易地被破解,原來,這一切的幕後指使竟會是逍遙掌門自己。
若非是去到瓊山作客的青雲派掌門偶然發現了逍遙掌門書房中不慎掉落的印有屠冥印記的書信碎片,才揭發了她的身份。不然的話,不知整個武林還要被矇在鼓裡多久。
如今事情一旦暴露,逍遙派中早已亂作一團。白道武林本着是非分明的態度,並未在第一時間對整個瓊山進行懲戒。然而如今逍遙派中正反兩股勢力僵持不下,一夜之間便已元氣大損。
原本阿狸擔心涼秋父子會在此次的事件中受到牽連,於是便向火芷請命,希望能夠將這對父子帶回山莊暫且安頓。然而這一想法卻被離殤宮早先了一步。
阿念那個傢伙,平日裡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關鍵時刻,卻出奇地心細如髮呢。
“如今江湖動盪,人人草木皆兵。試想既然如逍遙掌門這等白道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都有可能是潛伏在暗處的黑手,那麼,其他門派自然會相互猜忌,在確認對方可信之前,必定不敢貿然走得太近。如此一來,這些年來白道同盟之間建立的信任,便也變得岌岌可危。尤其如我鑄劍山莊……之前一直與瓊山交好,不知這一次要花多少時間才能重拾威信……”
火芷說到這裡,不由一聲嘆息。
“鑄劍山莊這幾年的形勢剛剛有所好轉,沒成想,又要遭此一劫……”
阿狸看着芷姨面上無法掩飾的擔憂,只覺得她又瞬間蒼老了幾分。
“芷姨莫要擔心,鑄劍山莊清者自清。”
“鑄劍山莊自然清者自清,可是對方在暗,又不知目的爲何,總是讓人無法放下心來。”
火芷說着,伸手揉了揉眉心。
“不過如今,多想也是無益。你先回去,明日咱們再從長計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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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回房之後,還未知情的小青已經早早睡下了。
一夜無夢,第二日一清早,當阿狸端着熱騰騰的赤豆粥來到寒筱房間的時候,卻發覺那個本應該賴在牀上睡懶覺的人兒此時卻不在房中。
“師父?”
阿狸輕聲喚着,卻沒有迴應。
而後,她在自家師父的枕頭上發現了一張字條:
“師父在鄉下定了一門親事,如今要去和人家成親了。此去路途遙遠,師父從此相妻教女,阿狸就莫要來看望師父了。”
阿狸手中拿着字條,只覺得頭腦瞬間被雷擊中,燒成焦黑一片。過了許久之後,才慢慢回過神來:
師父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