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孩子,也已經死了。”
火宵聞言身子一震,眼中的光亮即刻便退得一乾二淨。自己費盡苦心追查到這裡,結果,竟然是毫無所獲。彷彿冥冥之中,上天正和她開着玩笑一般。
或許自己當年,真的做錯了什麼嗎?
不……她一心爲着鑄劍山莊上下千餘口人的前途命運,何過之有?!
可是,爲何自己此時心中會如此失落哀痛?彷彿有什麼東西,被人生生從身體中奪走。留下血肉模糊,一片痛楚。
“竟然……全都死了……”
火宵低喃着,聲音飄忽無力。
“是呢,竟然,全都死了。”
龍吟月也隨她低嘆,樣子甚至比火宵更要遺憾幾分。
火宵搖着頭,似乎一瞬間蒼老了許多。那原本眉宇間的傲氣,也一下子消散得無影無蹤。她看着面前的龍吟月,勉力從脣邊擠出一絲笑意。
“那麼,在下便不再打擾公子了。告辭……”
龍吟月也並未再與之客套,只微微頷首。
“火莊主,恕不遠送了。”
北風依舊呼嘯着,那夾雜在風雪中的黑色人影,慢慢變成模糊的一團。
龍吟月立在窗邊淡淡地看着火宵離開,看着那失魂落魄的女子漸漸消失在風雪之中。他忽然覺得疲憊,身上的力氣好似一下子便泄光了。如今的男子,已收起滿心的警惕,恢復了平日的溫柔沉靜。
時間依舊如水般慢慢流淌着,許久許久之後,門扉再一次輕啓。而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這一次,龍吟月沒有擡頭,只斜倚在牀邊,輕輕淺淺地開了口。
“你回來了。”
而後,一道銀白的身影映入眼簾。
“臉色不好,這是怎麼了?”
擁有着綺麗冰眸的女子走過來,身上還帶着門外的寒氣,然而語氣卻是溫暖的。
世人皆嘆離殤宮的慕容宮主嗜血無情,然而如今龍吟月面前的女子,卻沉靜溫和如同碧波靜湖。
“沒什麼,只是……剛剛火莊主來過了。她向我打聽孤無憂父女的下落……”
女子聞言,眸子瞬時也黯淡了幾分。
“事到如今,她再來這裡,還有何意義……”
女子褪下寒衣,拿過被子輕柔地將牀邊的男子裹得個嚴實,又將他納入懷裡。她知道此時的龍吟月一定很傷心,不論誰親眼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都會心生悲慼的吧。
更況且,龍吟月和孤無憂,難得志趣相投,曾經總有說不完的話兒。
шшш● ttκan● ℃ O
“我告訴她,孤無憂已經死了。阿狸,也已經死了。我想她似乎已經猜到阿狸或許會是火蓮的孩子,可是無憂說過,不想讓她們把阿狸帶走。所以,我便對她撒了謊。”
龍吟月盡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一字一句地說着。
“恩,我知道,你是最心疼阿狸的。”
女子說着,將懷中的人兒摟得更緊了些,安靜地聽他喃喃地傾訴着。自己懷中的人兒,這些年來,已很少再露出這樣脆弱無助的神情了。
“念兒她最近,已經不再每日吵吵嚷嚷地要找阿狸了。我想,念兒雖然年紀小,有些事情還是明白的。我只是擔心阿狸……那孩子太倔強,我怕火蓮她……”
“火蓮一直對阿狸的身世耿耿於懷,這是她的心病。你我都明白,這件事情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夠說服她相信什麼。倘若她還有一絲人性,便不會爲難阿狸的。說到底,母子連心,阿狸畢竟是她的骨肉……或許讓她們相處一段日子,一切誤會便都會解開了。”
龍吟月靜靜地聽着,只將頭埋在女子溫暖的臂彎中。
“我們,永遠也不要像火蓮和孤無憂那樣,好不好?”
“傻瓜……放心,我會一直守着你和念兒的。”
不論江湖世事如何變幻,都不會,變得像火蓮和孤無憂那樣……
&&&
從許多方面來說,阿狸着實是個不幸的孩子。小小年紀的她,遭受了太多挫折。不過也許是因爲再過悲慘的人都會有那麼偶爾幾次幸運的時候,所以阿狸她,遇到了寒筱。
雖然師父說了阿狸年紀還小,做飯這種事情還是交給他爲好。可是當第二日清晨,阿狸在餓得肚子咕咕叫的時候,看了看身旁睡相甜美的師父,還是悄悄地從榻上爬了起來,認命地一個人抱着鍋子出去了……
其實除了嗜睡和迷糊,寒筱還算得上是一位稱職的老師。他每日裡都會教阿狸習字讀書,幫她照顧身上的傷。漸漸地,阿狸身上的傷口都已痊癒,走路也不再一瘸一拐。只是那臉上的腫脹,卻不見半分好轉。
“沒關係,也許……只是嬰兒肥還沒有退下去吧……”
寒筱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徒弟那和身子完全不成比例的包子臉,不知該如何安慰纔好。
不過阿狸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在她的心中,女孩子有本領纔是最重要的,至於容貌,那是隻有男孩子們纔會關心的事。
“師父……今日,我們不是該吃麪嗎?”
阿狸看着擺在桌上的清粥小菜,有些疑惑地問着。
早先聽阿棠提起,今日,該是師父的生辰呢。
“啊,我竟然忘記了……”
寒筱說着,恍然大悟地拍着額頭。以往每一年的生辰,阿棠都會來給寒筱慶祝。不過今年阿棠這幾日恰好有事外出,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寒筱自己千萬不要忘記了。那時的寒筱還嘲笑阿棠婆婆媽媽得像個老婆婆,結果,他自己竟然真的把這回事忘得一乾二淨。
看着自家師父生動的表情,阿狸便知他一定是又犯迷糊了。
“師父,我聽說,生辰不吃壽麪,來年是不會有好運氣的……”
阿狸嘆着氣,看着自家師父一臉茫然無措的樣子。
“可是……”
寒筱看看外面的天色。
“這個時候,賣面的小販似乎早就該回家了吧……”
在寒筱生活的地方,一直流傳着生辰吃麪的習俗。那面是由薏仁壓成細粉再加入一定量的其他糧食混合而成的,由於薏仁顆粒本身的粘性並不是很強,因此薏仁麪條製作起來十分困難。一般是由專門的手藝人每日做好,再一早擺出來販賣。若是哪戶人家有人過生辰,必是要早早就要排隊去買面。去的晚了,恐怕面就要賣空了。
而如今的時辰,分明已經很晚了。
“沒有關係,明年再過,也是一樣的。”
寒筱笑眯眯地說着,反正,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忘記了。
看着自家師父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桌案對面的阿狸卻黑起了臉。
“師父十七歲的生辰,也是可以說不過就不過的麼?”
寒筱聞言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面前這個忽然變得一臉正經的小傢伙。
不論在哪裡,十七歲的生辰都是需要隆重慶祝的日子。人們會給過生辰的人最美好的祝願,因爲從這一日起,他的人生便開始進入了最美好的季節。
寒筱自然明白這些,可是他獨自生活了這麼多年,對生辰的期盼,早就淡了。
“明年再過,也是一樣的……”
寒筱依舊大大咧咧地堅持着。
“師父!”
阿狸忽然站了起來,面色慘白,眼眶有些發紅。
“阿狸?”
寒筱愣住,不知自家一向軟綿綿任由自己搓圓揉扁的小傢伙爲何突然發起了瘋。
阿狸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低着頭,咬着脣不說話。許久許久,寒筱纔再一次聽到自家徒兒稚氣的聲音。
“爹親生下阿狸的那一年,便是十七歲。”
阿狸說着,聲音裡已帶了幾分無法抑制的顫抖。
寒筱聞言,不由渾身一震。
小傢伙的一句話,包含了太多層悲傷的涵義。
因爲男子十七歲之前,是不能成親的。除非皇家因聯姻等的特殊需要,一般人家的男孩兒,都是要過了十七歲的生辰,纔會有媒公上門來爲他說上一門親事。待到成婚生子,總要有一年多的時間過去。因此,倘若阿狸爹爹是在自己十七歲那一年裡生下的阿狸,那麼……
阿狸她——
定是個不被期待着出生的孩子啊……
其實阿狸她並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心疼自己的爹親。爹親在他最美好的年華剛剛開始之時,便因爲她的出生而受盡了衆人的白眼奚落。到最後不得不帶着他離鄉背井,艱苦地謀生。一個柔弱男子獨自帶着一個孩子,其中苦楚,阿狸不願再去回憶。
所以對於阿狸來說,十七歲,是一個特別的年歲。它承載了小傢伙太多複雜的情緒。
“阿狸希望師父從今日開始,每一日都能是快樂的,每一天都有好運氣。”
一定……不要像他爹親那樣……
阿狸說着,眼眶早已酸脹。小小的身子,不停地戰慄着。她咬着脣,努力剋制自己一定不要哭出來。因爲她覺得,倘若在師父生辰這一日見到了眼淚,那麼師父一定會不開心的。
她希望師父能夠一直開心下去,一直,帶着那樣溫暖的笑顏。
小傢伙正自顧自地憋着,不期然身子一暖,頭已撞進師父溫暖的懷抱裡。
“我家小阿狸,果真是個溫柔善良的小傢伙呢。”
阿狸瞪大了眼睛,耳邊,是師父輕柔的聲音。
她就這樣呆呆地靠在師父的懷中,只覺得心中一陣酸澀脹痛,胸腔漲得滿滿的。
她想說些什麼,可是熱血哽在了喉頭,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只將頭深深埋入師父的衣襟裡,無聲地流着淚。
師父……
一個時辰之後,寒筱看着矮桌上那一晚熱騰騰的麪條,還有桌案對面滿臉汗水的小傢伙,只覺得心中無比的溫暖。
“沒想到啊,我竟然撿回來了一個這麼能幹的小傢伙。師父這一次,算是賺到了。”
寒筱說着,眯着好看的丹鳳眼,臉上露出幸福而滿足的神情。
阿狸看着師父又一次露出如此好看的樣子,不自覺地,臉上微微有些發熱。
“以後每一年,阿狸都會陪着師父慶生辰的。”
阿狸低聲說着。
“還會給師父做長壽麪吃。”
“師父……永遠也不要拋下阿狸,好不好?”
“嗯。”
寒筱輕揉着身邊小傢伙亂蓬蓬的頭髮。
“就依阿狸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