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若再不起牀,阿狸就要生氣了。”
寒筱偷瞄着自家徒弟的臉色,依他這三年來對小傢伙的瞭解,便知道此時這頓藥是如何都躲不過去了。
“好了,師父起來了……”
寒筱期期艾艾地起身,不情不願地從被子裡鑽了出來。桃色的脣微微嘟着,秀眉微蹙,大有一副被自家徒弟欺負苦了的可憐模樣。
這樣來來回回一折騰,那碗藥,自然早已經放涼了。
“師父稍等片刻,我再去將藥熱一下。”
阿狸端起藥碗,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看着依然倚在榻邊發呆的自家師父。暖白的日光照在那白皙剔透的面龐上,更顯得楚楚可人。有很多次,阿狸便是被這樣的師父所迷惑,差點斷送了自己的煎藥大業。
“師父可不要趁機耍賴,像上次一樣再躺回去。”
阿狸彆扭地說着。
寒筱無辜地眨眼看着自家徒弟那一雙清明的琥珀色眼眸,還有那手中端着的盛滿褐色藥汁的藥碗,不覺有些肝兒痛。
“阿狸不要再去熱藥了,師父看着,會心疼的。”
“那怎能行?”
“阿狸要相信師父,師父可以的……”
“可是沈郎中曾不止一次叮囑過,師父體寒,所以藥一定要趁熱喝的……”
“可是……那藥熱過之後會更苦的……”
阿狸聞言,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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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師父其實是因爲怕苦,而並非真心心疼阿狸了?”
“……怎麼會……師父是心疼阿狸太過勞累……”
“阿狸不累,所以師父在這裡乖乖等一會兒就好。”
“……”
寒筱辭窮了。
阿狸對這結果很滿意,於是便不再看自家師父淚眼汪汪的臉,徑自端着藥碗走了……
阿狸……
好狠心啊……
寒筱在心中默默垂淚……
待到阿狸再一次將冒着熱氣與濃濃苦氣的藥碗端到自家師父面前的時候,只覺得自家師父白皙傾城的面上似乎蒙了一層——哀莫大於心死的土色……
其實阿狸是最看不得自家師父受委屈的,若不是爲了師父的身子着想,她又怎忍心每日裡這樣“折磨”自家師父?
“這藥……當真如此難以下嚥嗎?”
阿狸將小鼻子湊到碗邊,使勁嗅了一嗅。
“自然是難喝得很,阿狸一嘗便會明白了……”
寒筱幽怨地說着。然而當他看到自家徒弟真的將碗湊到脣邊,然後張開嘴慢慢含下藥汁在口腔中品味的時候,還是嚇了一跳。
“傻孩子……”
寒筱心疼地蹙着眉,將蜜餞塞到小傢伙的嘴裡。而阿狸卻脣角一彎,含着師父遞來的蜜餞笑了起來。
寒筱看着自家小傢伙狡猾又倔強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了,阿狸贏了,師父認輸了……”
寒筱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皺巴着臉將那滿滿一碗褐色的藥汁統統灌了下去。當他坐在矮桌邊一面往嘴裡送着蜜餞一面托腮看着阿狸收拾藥碗的時候,腦中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這三年的相處時光中,這個小傢伙非但沒有給自己帶來起先預想的種種麻煩,相反地,自己如現在這般被自家徒弟照顧的時候反而更多。相比之下,自己這個做師父的……
想到這裡,寒筱忽而嘆了口氣,羞愧地用袖子將臉矇住。
阿狸看着自家師父先是呆呆地出神,而後又唉聲嘆氣以袖遮面,似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師父?”
“阿狸,師父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有些誤人子弟……”
“不,師父一直都待阿狸很好。”
“可師父其實根本教不了你什麼女子應該掌握的東西……”
“師父已經教會了我讀書識字和做人的道理,其他那些東西,阿狸可以以後自己學。”
“可是……”
可是小傢伙越是這樣安慰自己,寒筱便越發覺得自己一事無成。一個要靠着自家徒弟安慰照顧的師父……還算得上什麼師父……
“要不然,我去找阿棠商量,讓她做你師父,還能多教你一些武功?”
“……”
“或者是沈郎中?我看她一直都很中意你,想必是很願意收你爲徒的。”
“……”
“其實,若是她們兩個都能收你爲徒,豈非更好?我想依着阿狸的天資,即便一心二用也都能學得出色……”
“師父!”
阿狸忽然打斷了自家師父的話。
“若是師父再想這樣的事情,阿狸可真的會生氣的。師父這樣做,是嫌棄阿狸,想要趕阿狸走嗎?”
看到自家小傢伙黑冷的臉和發紅的眼眶,寒筱嚥了口口水,終於意識到此時的阿狸竟然真的生氣了。
“師父剛剛不是那個意思,阿狸不要生師父的氣了……”
他剛剛,明明是在爲自家小別扭着想啊……
好吧,他承認自己剛剛確是有幾分戲謔和試探的心思在裡面。但真的只是一點點,而已……想到這裡,寒筱不禁有些心虛,軟軟地看着面前面無表情的小傢伙。
“不要生氣麼……”
“師父可知,在阿狸心中,早已無人能夠取代師父的位置。”
阿狸認真地說着,稚嫩卻清澈的琥珀色眸子盯着對面那雙躲躲閃閃的丹鳳眼眸。
“不論師父心中如何思量,在阿狸心中,此生此世,阿狸都只認師父一個人作師父。所以另外拜師的事情,還請師父以後不要再提了。”
“師父知道了……”
雖然對面立着的還是一個僅僅十歲的小傢伙,但寒筱還是乖乖地點頭。而後,將小碟裡最後一塊蜜餞塞到了對面小別扭的嘴裡。
“如此,阿狸可滿意了?”
阿狸看着自家師父忽然變得眉眼彎彎的笑臉,面色不由自主地緩和下來。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竟然又一次傻乎乎地被師父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就收拾服帖了啊……阿狸想到這裡,很想再繃起臉。然而臉頰早已被蜜餞塞得鼓鼓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莫不是,又被自家師父算計了?
而此時的寒筱,想得卻是另外一件事。
他不得不承認,剛剛說出那一番話的自家這隻彆扭的小傢伙,很像是一個可以依靠的大人了呢~
寒筱笑眯眯地神遊着。
人們都說,當一個人心中有了牽掛之時,便會變得成熟而無畏。而此時深埋於小別扭心中的那份牽掛,又是源自於何呢?
寒筱想到這裡,神情不覺變得柔軟。
“阿狸……”
“嗯?”
阿狸抱着碗勺擡起頭,便望進了自家師父那一汪春水般柔媚的丹鳳眼眸之中。一瞬間,似乎連呼吸都要忘了。
“師父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想要問你。”
阿狸看着師父灼灼的目光,不自覺嚥了口口水。
“師父但說無妨。”
“阿狸你要據實回答師父。”
“嗯。”
“你是不是……偷偷喜歡上沈郎中家的兒子了?”
“……?!”
阿狸險些被蜜餞噎到。
虧她剛剛還會緊張……
她早該知道,師父的腦子裡是不可能裝着什麼真正嚴肅的問題的……
阿狸無奈地揉着太陽穴,這樣的動作看在寒筱的眼中,只覺得自家小傢伙這般少年老成的模樣實在可愛。
“可是阿狸最近,確實是成長了許多,像是可以保護別人了呢。”
“師父何以見得?”
“上個月師父撞上誤入村中的野豬的時候,阿狸就表現得很勇敢。”
“那是因爲阿狸若不勇敢,師父就要被野豬嚇昏過去了……還有呢?”
“前幾日……師父被進村尋仇的江湖人挾持問路的時候,阿狸也很勇敢……”
“那是因爲阿狸若不勇敢,師父就要被那人擄去做填房相公了……可是這些,和涼秋又有什麼關係?”
“因爲阿狸和涼秋比較要好麼……”
寒筱說得理直氣壯。
“……”
阿狸覺得自己當初就不該和自家師父糾結這個問題……
“不過要說起來,阿狸確是有一件……懼怕之事……”
“是什麼呢?”
寒筱忽然來了精神,溫柔的丹鳳眼眸也變得晶亮亮的。
阿狸看着自家師父一臉好奇的表情,定定地望着他,再望着他,琥珀色的眸中波光一閃,而後終於開口:
“師父,我不告訴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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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當空,阿狸將雙臂枕在頭下,稚嫩而明亮的眼睛望着竹屋簡陋的屋頂。身邊,依舊是自家師父輕柔舒緩的呼吸聲。
“師父,你會拋下阿狸嗎?”
阿狸記得,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了。
寒筱轉過頭,揉了揉自家徒弟亂蓬蓬的黑髮。
“你說呢?傻孩子。”
夜色之中,寒筱的聲音溫和柔軟。
阿狸聞言,閉上眼睛。
如此,阿狸何懼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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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我要去沈郎中那裡拿藥去了。”
阿狸在竹屋前磕磕鞋子,朝着屋子裡面正在和針線單衣奮戰的自家師父輕聲說着。
師父說阿狸長得實在太快,原先的衣服又已經短小了,所以得儘快做幾件新的。阿狸想到這裡,心裡暖暖的。
“師父,倘若累了就歇息一會兒。衣服的事情,並不很着急的。”
寒筱擡起頭,巴巴地看着即將出門的阿狸:
“倘若沈郎中說家裡藥不夠了,那麼阿狸可千萬不要勉強她,師父不吃藥也是可以的。”
“師父……”
阿狸嘆氣。
“你上次偷偷去找沈郎中求情的事情,我已經知曉了。所以,沈郎中那裡的藥一定不會‘不夠’的。”
“……”
寒筱語塞,乾巴巴地傻笑了兩聲。
沈郎中這個人,真是太不講道義……
於是寒筱幽怨地發覺,自己真的是越來越鬥不過自家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