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
倘若阿狸是在三天之前說出這句話, 心頭一定不會纏繞着如此時這般,鈍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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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與師父相見,是在七日之後。
當時寒筱見到阿狸, 着實嚇了一跳。
“生病了嗎?”
寒筱走過來, 手掌撫上阿狸的額頭。
阿狸並沒有否認, 只是終於呼出一口氣。
“師父可知道有一種病, 叫做相思成疾?”
阿狸的神情很溫柔, 其中,甚至帶着幾分難以形容的如釋重負。灩瀲的血色眼眸像是湖水,其中倒映着的, 從來都是眼前的人兒。
明明心中一直堅信着師父會回來,可是, 依舊還是會不安。
因爲, 太害怕失去了。
看到自家寶貝阿狸臉上的神傷和委屈, 寒筱真是心疼極了。
“我不是早就傳信給你,說會和爹親呆上幾日再回去嗎?”
寒筱的聲音很輕柔, 帶着毫不掩飾的心疼,一字一句,全都敲到了阿狸的心裡。
阿狸沒有回答,因爲那些事情已經不重要了。她只是忽而將師父拉到身前,寒筱重心不穩, 軟軟撞進阿狸的懷裡。而後, 被擁得死緊。
熟悉的清香飄進鼻尖, 這樣溫軟的觸感, 明明只暫別了短短几日, 便已想念的快要發瘋了。
“師父答應我,再也不要離開阿狸了, 好不好?”
阿狸將頭貼近師父的臉頰,輕輕蹭着。
寒筱伸出手,撫摸着忽然變得粘人的自家小別扭的背。
“放心,師父不會離開你的。”
“阿狸,我們這就離開吧?”
寒筱將下巴抵上阿狸的肩,睜開明潤的眼睛。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阿狸身後的風景。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樓,樓頂的位置,此時正立着一位年長的男子。
晨間有淡淡的霧氣,襯得男子美如謫仙。他靜靜看着花園中緊緊相擁的兩道身影,駐足了許久,才無聲離去。
寒筱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兩個人安然離開屠冥教,寒筱提議,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不如一起去拜祭一下阿狸的爹親?
見到自家寶貝師父如此賢惠,阿狸自然欣然同意。
慕容念得到消息,早早便出城迎接。一行三人先來到了喬莎與龍吟月的隱居小院,喬氏夫婦二人見到阿狸帶着夫君回來,自然無限欣慰。
於是喬莎主動請纓,鑽到廚房中去做飯。龍吟月也拿出了新釀的梅蘭酒,酒一開封,立即叫人食指大動。
寒筱不勝酒力,喝了一點便出了屋,搬了小凳子坐到廚房裡,迷迷糊糊看着阿狸最爲尊敬的喬姑姑嫺熟地揮舞着鍋鏟。
“我聽阿狸說,您的廚藝十分好。所以我要學一學,回去也做給阿狸吃。”
喬莎微微彎起脣角,看着面前男子紅撲撲的臉頰。他也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讓人看上去,覺得安心又溫暖。於是喬莎瞬間瞭然,便是男子身上這一份難得的安逸和溫軟,纔會讓阿狸如此依賴的吧?
“寒公子只要一直陪在阿狸身邊就夠了。”
喬莎看着面前男子眼中那閃爍着的迷濛與不解,只依舊淡淡笑着。
阿狸在屋子裡,談笑間總覺得慕容念有些心不在焉。
事實上早在他們來到寒州的時候,阿狸便提議慕容念將箏叔叔從宮中請出來一起團聚。慕容念聽聞阿狸的話起先有些期期艾艾,不過最後還是同意了。
結果如今等到這個時辰,卻遲遲不見蘭陵箏的身影。
“看來定是你上一次的惡作劇,將你箏叔叔徹底惹惱了。”
龍吟月淡淡笑着,纖長的手指輕撫着自家女兒的頭。慕容念耷拉着腦袋,在爹爹懷裡蹭着。
“還不是爹爹和娘狠心,自小便把我扔給了箏叔叔。箏叔叔這些年爲了照顧我,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耽擱了。我作爲小輩,又是離殤宮的少宮主,自然要爲宮中長輩的終身大事着想……”
龍吟月見自家阿念一副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的樣子,無奈地笑着。
“這事情阿念怎能怪到爹孃身上?當年,明明是箏公子和笙公子聯起手來,纔將你從爹孃身邊拐走的。只是你還沒有記事的時候,你笙叔叔便嫁人了。那個時候,我與你娘見箏公子一面打理宮中事務一面還要拉扯着你這個淘氣鬼實在辛苦,便也曾主動提議要將你接回來撫養。倒是你箏叔叔如何都不肯,整日將你抱在懷裡生怕被人偷了去呢。”
慕容念平日很少有機會回到家中與父母團聚,所以這些事情,都還是第一次聽說。此時目不轉睛地聽着,那一雙綺麗的冰眸中,早已煥發了神采。
“爹爹說的可是當真?”
龍吟月點頭。
“要不要爹爹與你箏叔叔當面質證?”
“還是不要了,箏叔叔會難爲情的。這些事情,我自是相信爹爹不會騙我的。”
慕容念笑得心滿意足。
龍吟月看着自家女兒笑嘻嘻的樣子,心中早已軟成一片。
關於阿唸對箏公子的心思,他這個做爹爹的又怎會看不出?只是箏公子向來清高孤僻,又冷情冷性,龍吟月知道這事情多半隻是自家傻丫頭一廂情願,便與喬莎都只裝作不知情。
待到飯菜上桌,箏公子才翩翩而至,烏黑的髮絲上粘了幾片雪花,更讓清高絕美的面容上多了幾分冷豔。
不知是不是阿狸的錯覺,她覺得箏叔叔出現在屋子裡的那一瞬間,阿唸的眼睛裡都在放光……
“宮中有些事情耽擱了。”
蘭陵箏說着,看向阿狸與身邊的美麗男子。
“阿狸,果真長大了。”
阿狸已經許久未見到過箏叔叔,如今見面,自然十分感動。
外面依舊風雪交加,小屋中卻溫暖如春。原本樸素的小桌,如今擠了滿滿的人,難得的熱鬧。
“娘做的飯實在好吃!”
慕容念嘴巴塞得鼓鼓的,粉嫩的脣上油亮亮的。
喬莎聞言低笑,眼眸一轉。
“那和你箏叔叔比起來呢?”
“啊?”
慕容念裝傻,眼眸偷偷瞥向不爲所動的蘭陵箏,而後清了清喉嚨。
“自然……比箏叔叔還差些火候。”
蘭陵箏本正在夾菜,看到衆人都齊刷刷將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抹不開面子,便轉頭看向慕容念。
“阿念何時吃過我做的飯?”
阿念見箏叔叔終於肯理睬自己,自然心中歡喜,討好地開口:
“自是小時候,阿念不是箏叔叔養大的嗎?”
蘭陵箏今日心情頗好,也不再同慕容念鬥氣。
“那明日便讓阿念吃一頓我做的飯吧。”
蘭陵箏說得輕輕淺淺,慕容念聽得心花怒放。喬莎與龍吟月相視一笑,頻頻搖頭。阿狸與寒筱,看得雲裡霧裡。
喬莎至今還十分清楚地記得,許多年前,她曾經“有幸”吃過一次箏公子做的紅燒蹄膀。
那味道……
咳咳,十分讓人難忘……
“若是能一輩子都吃到箏叔叔做的飯就好了。”
慕容念咬着筷子,不忘得便宜賣乖。
“那你得問問箏叔叔願不願意要你纏一輩子了。”
阿狸適時幫腔。
慕容念立即遞了阿狸一個讚賞的眼神。
“纏一輩子的話……就和成親差不多了吧?”
寒筱酒勁未醒,迷迷糊糊地接了下去。
不過在場之人,除了蘭陵箏本人之外,都覺得這一句接得甚妙。
蘭陵箏繼續悠然地夾着菜,眼神冷冷淡淡,置身事外。
龍吟月見箏公子不答腔,場面恐怕要冷,便也開了口。
“婚姻大事,關乎終生,確是要仔細斟酌的。”
“不錯。”
喬莎難得也一起應和,而後眸光又是一轉,笑吟吟看向蘭陵箏。
“如果是箏公子的話,我與吟月自是十分放心的。”
蘭陵箏:“……”
其實,他心中是十分後悔拋開宮中事務來吃這頓鴻門宴的。
待到酒足飯飽,大家一起收拾滿桌殘局。寒筱正巧與箏公子一道,分到了洗完的任務。
寒筱原本性子就隨和,此時飲了些酒,便一面忙活一面和蘭陵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蘭陵箏平日雖不善言談,不過難得遇到變身話癆的寒筱,兩個人聊着聊着,竟有一種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感。
“前些日子我見到了爹爹,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他。爹爹與我想得不同,他見到我,很開心,一點都不冷漠。他邀請我留在屠冥教,與他一起生活。我很想答應,可是,爹說倘若我留在那裡,便要和阿狸分開,把她徹底忘了。”
寒筱輕輕說着,臉上依舊掛着溫軟的笑意。只是那美麗的眸光深處,似有清泉無聲流淌。
那是他心中的淚。
至親的兩個人,如何割捨?
“他說,阿狸如今年少,愛慕美貌實屬正常。但是她畢竟比我要小上十歲,待到我年老珠黃的時候,她卻正值青春。即便之前愛得如何刻骨,也抵不過時光流轉,他日難免會另覓新歡。到那個時候,即便我哭斷腸,她也不會回頭。倒不如趁早離開,給她留個念想,自己今後的路也能好過一些。我知道不僅是爹爹這般想,阿狸的祖母也是這般想的。亦或許,所有的人都是這般想的。”
寒筱的目光清亮,眼神依舊溫溫軟軟。可是蘭陵箏卻忽然感受到了面前男子那柔弱外表下的堅韌。
寒筱最後的選擇不言自明。
“你很勇敢。”
蘭陵箏說着,靜靜注視着手中光潔的瓷碗。碗中倒映出一張清高絕美的容顏,只是那容顏憔悴,眼神迷茫。
去拜祭孤無憂的路上,慕容念悠悠走到寒筱的身邊,揹着手,束起的黑髮在風雪中飛揚。
“阿狸是不會變心的。”
寒筱聞言轉過頭。
“不是故意的,不過我聽到了。寒師父和箏叔叔的話。阿狸從小便是個死腦筋,認準什麼,便會一直這樣認着,撞了南牆都不會回頭。所以,寒師父不必擔心阿狸會變心,因爲,那傢伙和我一樣,長情得很~~”
慕容念臉上雖然依舊吊兒郎當的樣子,眼神卻難得的嚴肅真誠。
“我知道。”
寒筱依舊笑得眉眼彎彎。
阿狸原本正在和喬姑姑說着什麼,見到慕容念偷偷跑去騷擾自家寶貝師父,當然要過去將寒筱護在懷中。
“師父,阿念有沒有欺負你?”
“喂,阿狸,你這個小人之心。”
“我只是將心比心罷了。”
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一路,便在某兩人的拌嘴中度過。
半山腰上孤零零的那座墳墓,今日不再孤獨。
“爹。”
阿狸拉着寒筱,來到孤無憂的墳前。
“他是我的師父,也是我的愛人。”
阿狸的聲音在風雪中迴響。
山上有厚厚的積雪,白白的,像是天鵝絨鋪成的毯。一片雪白之下,沉睡着令人牽掛的人兒。
寒筱看着眼前用冰砌成的墓碑,握緊身旁少女的手。
“我會陪着阿狸的。”
一直,陪着阿狸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