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還請莊主應允, 讓阿狸娶師父爲夫,對師父負責。”
火狸話一出口,周圍陷入死寂。
火宵面色冰冷, 沉默不語。
火芷滿面震驚, 痛心疾首。
“阿狸, 你可是酒醉未醒?這般荒唐之事, 你是如何想出的?”
火芷終於從驚詫中回過神來, 於是她很鬱悶地發覺,最近裡阿狸這丫頭讓她擔心的事情,竟然越來越多了!
“那芷姨的意思是, 阿狸可以吃幹抹淨擡腿走人了嗎?”
阿狸擡起頭,一雙略帶稚氣的血色眼眸靜靜地注視着她。
火芷語塞。
寒公子如此溫柔善良之人, 又對阿狸有着莫大恩惠, 倘若此時鑄劍山莊推脫責任, 那麼她們的行爲,與恩將仇報何異?而鑄劍山莊, 又怎能做出這樣的事?
然而……若是阿狸負了責任,師徒就要成親,可師徒,怎可成親?
火宵一直沉默着,火眸深沉, 隱有暗光浮動。
若這件事發生在昨晚慕容念見她之前, 如今的她, 恐怕早就暴跳如雷, 非要狠狠責罰阿狸不可。然而如今, 事情卻意外地,變得越發複雜起來——
昨夜處理完小青與小洵的事情之後, 火宵眉頭緊鎖走回自己的書房門口時,才發覺離殤宮的少宮主慕容念,竟然已經早早等在那裡。
火宵暗暗心驚,雖然自己剛剛正在分神,然而如此近的距離,即便是隻小蟲,憑藉她的深厚內力,也應該有所察覺纔是。可慕容念這丫頭小小年紀,竟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在她這個莊主面前隱藏自己的氣息……
離殤宮這些年雖已“改邪歸正”,但並未聽聞與哪個名門正派關係親厚。加之如今掌事的箏公子本就是個清高孤僻的性子,這些年雖與鑄劍山莊有過幾次接觸,都是清淡有禮不溫不火。
離殤宮的慕容恨,十多年前曾經憑藉巫蠱心法令武林中包括鑄劍山莊在內的各大門派百般忌諱,如今雖早已攜着前南朝的皇九子龍吟月歸隱山林,然而世間流傳的關於二人的種種傳奇,卻從來沒有間斷過。
昔日威震武林的魔教少主與名動四方的金枝玉葉,身爲這二位傳奇人物的獨女,慕容念似乎從出生開始便備受矚目。
或許,這位行事一向以離經叛道著稱,且總是以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容示人的少女,並不如江湖中流傳的那般讓人詬病呢……
火宵思及此處,一向沉穩謹慎的她,看待慕容唸的眼神不禁多帶了幾分正色。
不過這種長幼和諧的場面沒有支撐住多久,隨着慕容唸的幾句話,火宵臉上的青筋就“咔嚓”一聲爆了出來——
因爲慕容念此時前來找到火宵莊主,竟是專程來向莊主提親的!
而提親的對象——
“我想娶阿狸。”
慕容念開門見山地向火宵拋出一顆霹靂彈,直轟得這位久經江湖風浪的老前輩險些沒站穩。
火宵聞言嘴角抽了抽,若不是站在眼前的是這位自小名聲在外的混世魔王,火宵必定會以爲對方是存心在她壽辰之日前來羞辱她的!
然而慕容念似乎並沒有發覺火宵的不滿,只眨着那雙綺麗的冰眸,態度十分真誠。
“火莊主明鑑,我是真心喜歡阿狸,真心想要娶她的。”
慕容念目光灼灼,然而看在火宵眼中,絕對是豬油蒙心色迷心竅。
這話別人來說或許無人相信,可偏偏張口的,是慕容念。
偏偏的,還說的,這般真誠。
世人皆知離殤宮的少宮主流連風月處處留情是事實,至今尚未娶夫,也是事實。
難道,這便是其中緣由?
火宵想到此處,不由一陣惡寒。
雖然武林之中要比其他地方更加敢愛敢恨,江湖兒女對於這些男歡女愛之事,也不曾有普通百姓那般過多迂腐的規矩。可鑄劍山莊向來以端莊守禮而流傳於世,莊中弟子自是恪守禮法謹言慎行。
更何況,此事事關阿狸,也就是事關鑄劍山莊未來莊主,那麼不論對方是何等人物,提出這種要求,想都別想!
思及此處,火宵不忘時刻保持莊主風度,硬生生在脣角勾起一絲僵硬的笑意。不過看在別人眼中,那神情更像是剛剛吞了一隻蒼蠅……
“慕容少宮主,可是醉了?”
十分明顯的婉拒。
“嗯,確是喝得有些大了。”
慕容念揉了揉眉心,誠懇地說着。火宵聽聞此話,本以爲慕容念明白了自己的言中之意便會會就着所給的臺階知難而退,可沒成想,緊接着慕容念施施然又加了一句:
“所以酒後吐真言。”
“……”
好一個酒後吐真言……
“我知道,鑄劍山莊一向重禮重規,斷袖這種事情……”慕容念輕輕嘆了口氣,“恐怕是很難接受的。奈何我與阿狸自小青梅竹馬,心意相通,雖然自己平日裡風流了些,聲名也不算好,可那大多是逢場作戲,做給別人看的。這些事情,阿狸也都心中有數。不過,倘若阿狸肯嫁給我,從此以後,我便再也不會看其他女子一眼!”
慕容念說到此處,還不忘信誓旦旦地補充:
“男子更是,本來我也不怎麼喜歡。”
“……”
聽了慕容念信誓旦旦的告白,火宵的表情變成了彷彿吞下了一百隻蒼蠅……
奈何對方畢竟是離殤宮的少宮主,如此深情……又是自己的晚輩。所以她即便心中不爽,也礙於身份不能撕破這張臉。
“慕容宮主一片真情……咳咳,我代我家阿狸謝謝了。不過……阿狸畢竟是未來鑄劍山莊的莊主,委身於你,恐怕,不太……適宜……”
火宵發誓,這些話,已經是她最後的底線了。倘若慕容念再蹦出些什麼兩情相悅非阿狸不娶之類的話,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在生辰這一日見一見血光。
然而……
某人似乎並不配合。
“這一點莊主不必擔心,大不了我將離殤宮送做聘禮,待阿狸過門之後,我們兩家合爲一家,豈不更好?”
火宵:“……”
誰稀罕你的魔教!
就在火宵頭上的青筋快要崩斷的時候,慕容念似乎終於不再咄咄逼人。
“那什麼,我知道,成親這般重要的事情,還是要阿狸親自點頭的。”
慕容念說得一本正經。
“所以待您點頭之後,我會去問阿狸的想法。雖然……憑藉我們這些年的相處,我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
慕容念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火宵繼續沉默着,面上維持着僵硬的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心中卻在咆哮着在她去找阿狸之前,是絕對過不了自己這一關的。而且,自己下輩子也絕不會同意的!
慕容念說到這裡終於沒有了下文,火宵也自然不會給她什麼答覆。
兩個人這般大眼瞪小眼等了一會兒,慕容念似乎終於察覺到了火宵的態度,於是她扁了扁嘴:
“我知道如此重大的事情不該操之過急,所以,既然莊主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那麼……”
火宵挑眉。
“那麼,我明日親自去問阿狸便是了……”
“……”
火宵收回思緒,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直直跪在地上的少女身上。稚氣未脫的少女安靜地跪在地上,那一雙與孤無憂如出一轍的眼眸有些茫然地平視着前方。
她知道阿狸雖然平日裡固執又叛逆,然而內心中卻始終是個刻板守禮的孩子。所以,她一直覺得昨晚慕容唸的求親一事,多半隻是那個丫頭的一廂情願而已。依着火宵對阿狸的瞭解,阿狸是絕對不會答應她這般驚世駭俗的情意的。
然而,可惜的是,火宵一直堅信的這種想法,在阿狸說出要娶自家師父爲夫的時候,便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她甚至開始懷疑是否是如今自己已經太久沒有和年輕人有所交流,以至於完全無法理解她們的想法。所以,倘若慕容念真的親自來向阿狸提親,阿狸也是有可能會被慕容念感動,從而接受的嗎?又或者,其實她們兩個……早就兩情相悅了???
想到這裡,火宵只覺得自己腦中又是“轟”地一聲。
不過還好,既然阿狸與寒公子昨晚發生了什麼,那就代表,阿狸她,還是喜歡男人的。至少,不是個純斷袖……
……
不過,火宵還未來得及對剛剛自己得出的結論感到欣慰,門外便傳來了某個不速之客的聲音:
“阿狸~~”
話音未落,一抹身影已出現在小屋之中。
慕容念眨着一雙綺麗的冰眸,滿臉震驚加心疼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
“你跪在這裡幹嘛?可是,可是莊主因爲我而罰你了?”
對於慕容唸的突然出現,阿狸……頗感意外。
“你怎麼來了?”
阿狸呆呆地問着,心中卻隱隱覺得事情蹊蹺。
依着她對慕容唸的瞭解,這個傢伙是絕不可能會平白無故闖到這裡來的。
猜不出慕容唸的心思,於是乎,阿狸此時的注意力,便不自覺投到了慕容念身上。
火宵心中本就因爲昨晚慕容唸的突然拜訪而緊緊繃着一根弦,此時阿狸這樣盯着慕容念看,看在火宵眼中,很難讓這個爲了某個問題少女日日操碎心的老祖母不往某些不好的地方想,於是心中的疑慮,越發濃厚了幾分。
“自然是來找你的。”
慕容念笑眯眯答着,眼睛卻看向火宵。火宵的臉色,瞬間又難看了幾分。
“有件事情,我昨夜已經向莊主說過了,不過如今,還是希望聽聽你的意見。”
慕容念一改之前吊兒郎當的樣子,神情難得鄭重。
火宵聞言眼皮一跳。
“到底爲了何事?”
阿狸依舊被矇在鼓裡,雖然覺得阿念應該是要幫她,可對方需要如何發作,自己一點眉目都沒有,只能先小心翼翼地順着對方的話走一步是一步。
慕容念撓了撓頭,眨眨眼,難得有些扭捏。
“事情是這樣的……”
慕容念一口氣沉丹田,準備怎麼噁心怎麼來。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聽得身邊的火莊主忽然開口打斷:
“昨夜慕容少宮主來找祖母,說少宮主與阿狸從小一起長大,情誼深厚。於是懇求我讓你們,結爲金蘭。”
火宵聲音低沉沉穩,說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
慕容念頓住,似笑非笑看向火宵。
“金蘭?火莊主……”
面對堂堂鑄劍山莊遠負盛名的火莊主竟然也會耍賴,慕容念表示嚴重抗議。
“感念慕容少宮主的深情厚意,祖母已經同意了。”
火宵視而不見。
“還有,慕容少宮主還要求,說倘若何時阿狸成親,必是要鑄劍山莊第一時間向離殤宮送去消息的。這一點,也是自然。所以……”
火宵淡淡掃了眼地上一頭霧水的阿狸,身前嘴角狂抽的慕容念與身後一直都沒有搞清狀況的火芷,繼續淡定地開口:
“所以今日慕容少宮主來得正好,關於我家阿狸與寒公子的婚事……還請少宮主到時候一定要賞光。”
“祖母?”
阿狸驚得怔在原處,然而只是片刻,便已壓抑不住慢慢上挑的嘴角。
雖然不知道事情到底是如何發展到如今局面的,不過祖母她,竟然會答應她和師父的事!
她如何也沒有想到,事情,竟會發展得如此順利!
“可是火莊主,我昨夜明明……”
慕容念再一次幽怨地開口。
“我知道慕容少莊主此時定是十分爲阿狸開心,奈何阿狸與寒公子還有許多事情要準備,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多加打擾纔是。”
火宵隱晦地下了逐客令,不過慕容念似乎對於火莊主的表現十分不滿。她無奈地乾笑兩聲,卻並不打算離去,似是還未死心。
“可是……可否……讓我知道,即將與我家阿狸成親的寒公子,到底是哪一位?我怎麼,從未聽我家阿狸提起過?”
火宵看着慕容念雖然一臉灰敗卻似乎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樣子,自然要乘勝追擊,將事情敲定,好絕了她的念想。於是她開口,十分正式:
“鑄劍山莊上下,只有一位寒公子。而且,少宮主可知這是哪裡?”
慕容念聽到這裡,彷彿纔剛剛回過神來,故意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阿狸好一會兒,還顫顫抖抖地伸手指着她身上的裡衣,又指指自己:
“你……你竟然……你怎能……你明明……”
慕容念似是受打擊太大,不忍再看下去地背過了身。
事到如今,雖然阿狸還是並不清楚慕容念與祖母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依着她這些年對於慕容唸的瞭解,可以肯定的是,慕容念此時之所以要轉過身去,一定是剛剛憋笑憋得太辛苦……
當火宵強硬地帶走了狀似心灰意冷的慕容念與至今依舊搞不清狀況的火芷之後,阿狸長出一口氣,終於不再壓抑眼中的笑意。
她慢慢起身,揉了揉痠痛的膝蓋。而後,便往裡屋走去。
屋子裡,幔帳依舊嚴嚴實實地放着。帳子裡面,沒有聲響。
從頭到尾,師父一直乖乖地,如她之前叮囑的那樣,沒有出聲。所以阿狸此刻有些懷疑,師父他,是不是已經困得睡着了?
不過當她輕輕撩開那厚厚的幔帳,看到此時正瞪着一雙紅紅眼睛看着自己的寒筱的時候,才知道剛剛在外面發生的事情,師父該是都聽到了。
“阿狸……”
寒筱淚撲。
剛剛那一幕,讓他終於明白,這些日子以來,阿狸不僅一直在對他負責任,而且,連他自己本要承擔的那一部分,也一併擔了過去……而自己,昨晚,竟然還和阿狸鬧彆扭,惹阿狸生氣了……
真是……太后悔了……
阿狸懷中是滿滿的淡香與溫軟,從現在起,她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抱着自己心愛之人了!阿狸覺得,爲了這一刻,不論自己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待到在阿狸懷中蹭夠了眼淚鼻涕,寒筱揉了揉眼睛,準備下牀了。
“我的外衣呢?”
寒筱穿着裡衣盤坐在牀邊,終於想起來之前的事,巴巴地看着面前一臉狡猾笑意的某狸。
“被我弄丟了。”
阿狸說起謊來面不改色。
“……”
寒筱鼓着腮不滿地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少女,剛剛是誰覺得這傢伙好來着,剛剛是誰被這傢伙感動了來着?
寒筱知道,阿狸是有意在作弄他,等待着他開口,好藉機提出些過分的要求。不過,他是不會上當的~~
他又不是隻有這一套衣服。
寒筱想到這裡,便下了牀,決定自己去櫃子裡翻找。
阿狸看着師父賭氣時可愛的樣子,只覺得心又柔軟了許多。於是便靜靜地坐在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師父忙碌的樣子。
不過看着看着,喉嚨便開始發乾。
師父此時正穿着單薄的裡衣,髮絲披散着,像是上好的綢緞。好看的丹鳳眼眸晶亮亮的,眼角還有些微的潮紅。不經意的一瞥,就讓阿狸的心,狠狠滴漏跳了一拍。
“咕嚕。”
某狸嚥了口口水。
當寒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本以爲阿狸是要過來幫他的。然而當他回過頭看到那雙血色眼眸中灼灼的目光的時候,便知道自己猜錯了。
阿狸走過來,卻沒有去看那櫃中的衣服。而是彎下身,從身後輕輕環住面前單薄的人兒。
“師父,祖母向來重諾,她今日既然定了我們的事,便是不會再反悔的了。”
寒筱聽着阿狸在耳邊的聲音,耳朵不由得紅了。
“師父,再過不了多久,我們便是夫妻了。”
阿狸輕聲說着,眼神溫柔,而後,輕輕吻了寒筱的後頸。
寒筱身子一僵,骨頭有些發軟。
“師父……”
阿狸低聲呢喃着,喉嚨,越發緊了。
她的腦子裡,轉着一個念頭,越是打壓,越是強烈。於是阿狸開始後悔,自己若是不走過來,不抱着師父,不吻師父,是不是,就不會如此時這般,越發情難自已了呢?
阿狸在心中唾棄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說得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