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並不知道原因, 但是阿狸可以確定,師父他……有些不太對勁。
這種想法起初只是阿狸隱隱的猜測,直到這一日過去, 猜測終於成真。因爲一整天裡, 除了吃飯的時候倉促地露上一面, 寒筱幾乎一整日都悶在屋子裡。
倘若只是單純地悶着, 阿狸或許並不會這般擔心。然而, 當她看到自家寶貝師父憔悴的面色和兩個黑黑的眼圈的時候,不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他這一日真的只是因爲昨晚沒有睡好而在屋子裡補眠嗎?!
阿狸覺得,師父如今的精神狀態, 和上一次他們一起去煙州城的時候很像。因爲師父平日裡性子總是那般溫軟,所以即便心中有不開心的事情, 也不會像普通人那般吵鬧發泄。所以現在, 師父的心情一定已經到了非常不妙的程度纔對。
可是……
爲什麼呢?
當寒筱吃完晚飯又準備一個人躲回屋子裡的時候, 阿狸終於沉不住氣了。
“師父。”
寒筱看了一眼尾隨自己來到屋中的阿狸,隨即又低下了頭。他知道阿狸似乎已經看出了什麼, 可是他不想承認,卻也想不出否認的理由。
“師父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見到眼前自家師父已經無法再掩飾的波動,阿狸哪裡還有試探求證的心思?一開口便開門見山。
似是被阿狸說到了心裡,寒筱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卻依舊抿着脣不肯開口。
“師父……”
阿狸嘆息。雖然心中焦急, 可是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 又不敢將師父逼得太緊。
面對着自家徒弟擔憂的目光, 寒筱猶豫了一下, 終於開了口:
“沒有事, 也沒有心情不好。只不過是昨晚……”
“昨晚,並沒有颳風呢……”
阿狸不等寒筱將那蹩腳的藉口說完, 便將話頭堵了回去。
寒筱一向不善說謊,尤其在最瞭解自己的徒弟面前。而正當他踟躕的時候,阿狸已經閃身進了屋子。
寒筱在門口頓了頓,知道此事不說個清楚,他家徒弟是不會輕易罷休的。於是也不再固執,老老實實地關上門,坐到了早已等在桌邊的阿狸的對面。
看着自家師父自覺又乖順的樣子,不知怎的,阿狸心中卻有些酸酸的滋味。
“我可以喝點酒嗎?”
寒筱忽而開口。
阿狸頓了頓,顯然沒有想到師父會提這樣一個要求。
“這裡似乎……並沒有酒。”
雖然阿狸很想達成師父的要求,可是……就算現釀的話,她也無法立即將酒擺到師父面前……
“其實我這裡有的……”
師父說着,起身走到牀底下,而後拿出一個小小的酒罈捧在手裡。
“這是我來這裡之前買的。”
寒筱解釋着。
阿狸看着自家師父手中的酒,心中越發心疼起來。當初離開鑄劍山莊,她知道師父一定下了很大決心。之後,也一定受了許多苦。她看着寒筱將小酒罈放到桌子上,而後拿出一個小碗將酒倒進碗裡。
黃色的酒液,香味並不算刺鼻。
而後,寒筱看了看對面正目不轉睛看着自己的少女,便也給她倒了一碗。
“師父可以說了嗎?”
阿狸試探性地問着。
寒筱聞言眨了眨眼睛,似乎依舊很難開口。
“那師父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是一件關於什麼的事情呢?”
阿狸繼續循循善誘。
寒筱聽了阿狸的話,心中似乎終於微微有些觸動。於是他張了張口,將酒碗放到脣邊,聲音輕得像羽毛。
“是關於……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說得含糊,聽在阿狸耳中,更顯得模糊不清。
很久以前的事?
“有多久?”
“在我十一歲的時候。”
阿狸想了想,很遺憾,師父十一歲的時候,她還出生沒多久。所以……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嗯。”
得到了師父的答案之後,阿狸沉默了。她低着頭,將眼前酒碗中的黃色液體一飲而盡。酒液滑過喉嚨,卻是異常地苦澀辛辣。再擡起頭的時候,看到師父也已經將碗中的酒液喝乾。淡色的脣瓣染上了溼潤的色澤,柔軟又鮮亮。
“是關於……那個人的嗎?”
阿狸的聲音也很輕,於是聲音中的顫抖被很好地遮掩了去。她忽而感到不安,前所未有,灰暗無邊。
“是關於那個人的吧……關於師父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山間的風越刮越烈,隔在門外,隱隱帶着哭聲。
“原來,阿狸知道啊……”
寒筱嘆息,算是默認了。
這些年以來,他與阿狸親密無間。然而唯獨那一個人,從不曾提及。
他以爲,阿狸是不知道的……
“爹爹曾經說過,當你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就擡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我記得小時和師父在一起的時候,每到晚上,師父總是會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所以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師父的心中,一定一直都住着一個人。正是因爲這個人的存在,師父當年纔會拒絕阿棠,不是嗎?”
所以,師父之所以會拒絕自己,也是因爲那個人的嗎?
可既然師父一直都將心中的秘密掩藏的很好,今日,又爲何忽然提起呢?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阿狸忽然沒有勇氣再問下去。
小小的黃酒罈顯然盛不了太多酒水,當阿狸再一次拿起它的時候,發覺裡面竟然已經空了。師父的面色是粉紅的,像是嬌豔的桃花瓣。眼睛有些發紅,神色迷濛。
“酒……被我喝光了……”
寒筱醉眼朦朧,含着舌頭說着。
他一向不勝酒力,所以除非特殊場合,幾乎滴酒不沾。於是乎,這些年來,酒量都不曾有所長進。
頭好沉,眼前的面容逐漸變得模糊,最後,便只剩下那雙血色的眼眸。
是的,血色的眼眸。
那雙眼睛正望着他,裡面流動着細碎的神采。
“那個人,也有一雙血色的眸子。”
在閉上眼睛之前,寒筱說出這樣一句話。
阿狸看着對面伏在桌案上的人兒,只覺得身體裡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每一個細胞都在隱隱作痛。
她終於知道,長久以來住在師父心裡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了……
“所以……師父還喜歡她,對嗎?”
低沉的聲音穿過風的呼嘯,環繞在這安靜的小屋裡。
“我……不知道……”
寒筱伏在桌案上,有氣無力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頭很重,眼睛睜不開。
忽而一隻溫暖的手將他的手和頭分離開來,寒筱的意識已經模糊了。他分明十分認真地思考着這溫暖手掌的主人,可是腦海中模模糊糊的身影,他看不清。唯知道,這個人,有着一雙血一樣顏色的眸子。
“莫要再想了,師父喝醉了。”
阿狸將師父軟軟的單薄身子抱到牀上,淡淡的酒氣隨着暖暖的體溫傳了過來。師父的口中還在不停訴說着什麼,可是那聲音實在太過模糊,她聽不清。
阿狸爲師父蓋好被子,看着他習慣性地縮成一團。
她打算明日一早便離開這裡。又或者,今晚便走纔是正確的?
總之,她知道自己不該留在這裡。
想要多看師父一會兒,然而想起師父剛剛的話……
心灰意冷的阿狸知道自己應該快刀斬亂麻。
她這般想着,便也真的這樣做了。
然而步子剛邁出去,便覺得自己的衣角一緊,似乎被拉住了。
“不要走……”
身後傳來師父軟綿綿的聲音。
阿狸心中一顫。
“師父知道我是誰嗎?”
阿狸的心,瞬間有種死灰復燃的趨勢。
身後沒有反應。
於是那顆心又灰得更加徹底……
“師父,我要走了,鬆手可好?”
阿狸說着,伸手去抓師父的手。可是她越是想要掙脫,師父卻越執拗地不肯鬆手。他不敢太用力,怕自己會傷到師父。
阿狸糾結了許久,又試了些其他方法。許是被弄得煩了,寒筱皺着眉,終於又開了口。
“不要走……”
寒筱柔軟的嘴脣動了動,而後又說出了兩個字:
“阿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