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很清澈的小溪, 坐在溪邊,便可以看到有魚兒悠閒地在水中游來游去。四周青山綠水,鳥語花香, 有嫩粉色的花瓣零零散散散落在溪流之中。許多年以來, 某人一直以爲, 能夠在這裡垂釣是一件十分悠然自得之事。
忽而有成羣的魚兒遊過, 徘徊在餌食四周追逐嬉戲。於是手舉着釣竿的人兒立即集中起了精神, 看着一條肥美的魚兒慢慢靠近,而後……
“噗通!”
不遠處的地方傳來水花四濺的聲音,讓好不容易纔集中在此處的魚兒忽悠一下四散而去。於是那舉着釣竿的人兒只聽得“咔”地一聲, 她知道是自己額頭上的青筋又繃出了一條……於是她擡起頭,看着小溪的對面, 手足無措的男子。
“我……我只是想要洗衣服……”
年輕男子有些抱歉地解釋着。
他有着一頭烏黑亮澤的細軟長髮, 倘若仔細觀察, 還可發覺那髮色間幽幽的藍光。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眸柔軟無害,讓人一見, 便會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之感。雖然他身上的白衣是半舊的,然而不知怎的,卻總讓人覺得纖美出塵。
溪邊的卵石上生了綠色的苔蘚,十分溼滑。
寒筱抱着手中的衣服,無力地看着那個他辛辛苦苦端來的木盆在溪水中越漂越遠……雖然對面的女子的臉上帶了半張面具, 可以很好地遮蓋住她的上半張面容以及所有的情緒, 但他還是可以隱隱感覺到從女子身上散發出的可以隱忍的陣陣低壓。
所以他似乎……又闖禍了嗎?
“對……對不起……”
寒筱十分過意不去。
他原本, 是真的想要幫她做些什麼的。
因爲倘若不是面前的這個人, 他很有可能早就餓死在街頭了。然而, 他的出現,似乎給她帶來了許多煩惱。
而正在寒筱陷入一片自責與無措之時, 溪水對面的女子忽而輕輕躍起,腳尖在溪水間一起一落,而後,便已將那漂出很遠的木盆撿了回來,輕輕放在了他的腳邊。
“下次莫要這般不小心了,而且,這裡的溪水很冷。”
女子的聲音很輕,卻沒有寒筱預料中的慍怒。
這個人,似乎從來不會發脾氣呢……
女子已經提着漁具走出了很遠,寒筱看了一會兒,便彎下身子,準備開始洗衣。手指觸到溪水的時候不由打了一個激靈——
這水……何止是很冷,簡直是冰冷刺骨啊……
哆哆嗦嗦地將衣服洗完,寒筱猛然想起自己坐在竈臺上的粥還在熬着,於是急急忙忙便端着木盆往回跑。
衣服比他想象的要難洗得多,尤其是在如此冷的溪水裡。洗了這麼久,他很擔心他忘在鍋裡的粥已經燒糊了……
匆匆趕回那個掛着“扶桑居”三個字的額匾的小院落,放下盛滿衣服的木盆,寒筱發現竈臺上的鍋子竟然已經不見了。
屋子裡,赤豆的清香飄了出來。
寒筱的精神有瞬間的恍惚,而後他搖了搖頭,往屋子裡走。
進屋之後發覺,赤豆粥果然已經放到了木桌上,而女子依舊帶着那半張金屬做的面具。
這間小屋坐落在鑄劍山莊身後另一座更高的山峰上,聽女子說,再過不久,這裡就會變成白茫茫一片冰雪的世界。在住在瓊山的日子裡,他賞了七年的雪景。只是沒有想到,像鑄劍山莊這種秋冬時節遲遲纔來的地方,也可以看到冰雪……
收留他的女子是一個十分沉默而性情溫和的人,起先,他只是覺得她十分好脾氣。直到有了這幾日的相處,他才驚悚地發覺,這種平靜無波的好脾氣更像是一種冷漠。是那一種淡淡的,超越於世俗之外的,漠然……
女子叫他稱呼自己“扶桑夫人”,於是寒筱很自然地聯想出,是否在這之前,這個地方還會住過一位“扶桑公子”?只是看着如今小屋中的陳設,那位扶桑公子,似乎在很久之前便已離開了吧?又或許,這裡從來不曾有一位扶桑公子出現?
女子見到寒筱坐到桌案前,便也坐了過來,而後看着他一面神遊一面將鍋子中的粥盛了出來。
雖然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很長,但是她已經發覺了面前這個年輕男子的許多習慣。比如,每天都要喝赤豆粥。
“這次又將豆子煮破了啊……”
寒筱用勺子攪着豆粥,有些灰心地嘆了口氣。女子看着寒筱微微蹙着好看的眉,彷彿是有什麼天大難處的樣子。
“豆子不就是該煮破的嗎?”
女子問。
寒筱搖了搖頭。
“阿狸就可以把豆子煮的很軟,但卻是完整的。”
“……”
女子無語,看着碗裡的粥。明明就只是普通的豆子而已,煮不煮得破,又有何分別……好吧,是她不該忽而生出異議。因爲通過這幾日的相處,她早該知道面前這位年輕公子是不會給她一個符合常理的答案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女子看到寒筱在提到自家徒弟的時候,那雙美麗的丹鳳眼眸中,彷彿會有細碎的微光閃動。就像……她上一次在城隍廟門前看到他時那般。她本以爲寒筱是和阿狸鬧了彆扭,纔會獨自離開鑄劍山莊的。可是如今看寒筱提起阿狸的神情,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寒公子打算何時回鑄劍山莊?”
女子問。
寒筱聞言眨了眨眼。
“不回了。”
他的聲音很輕,眼眸低垂着,只是手還在無意識地捏着勺子攪着。
“那寒公子下一步準備去何處?”
“……也許會回璧寒村,不過如今還不可以。因爲阿狸她在發覺我離開之後,定是會先去瓊山和璧寒村找我的……”
所以倘若自己現在回去,不就等於自投羅網?
他既然決定離開,又怎能輕易再被阿狸找到……
女子看着面前人兒一副悽楚的模樣,哪裡像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師父,更像是被妻子拋棄的小夫侍。
她確是,從未曾見過這般彆扭的師徒啊……
“公子既然是阿狸的師父,既然如此關心思念阿狸,又爲何非要離開她呢?”
在這個問題出口之後,就連女子自己都十分震驚。要知道,她早已爲自己已經看破紅塵,這一次,不僅將這個男子從大街上撿了回來,甚至還關心起這般瑣碎之事。尤其是近日,心中的問題似乎特別多呢……
因爲他是阿狸的師父嗎?
女子想到這裡,握着碗的手不由一緊。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卻並未發覺坐在對面的人兒忽而沉默了下來。
空氣中夾雜着緩緩移動的風,衝到耳邊的時候,會有微微的聲響。那聲音很輕,輕到傳入女子的耳朵中很久之後,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還聽到了其他的聲音。
“因爲阿狸……說她喜歡我……”
寒筱低頭看着桌子,粥已經喝完了,如今桌上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碗。
雖然沒有擡頭,但他還是可以感覺到桌案對面的女子在他說出剛剛那句話許久之後,猛然擡起了頭。
有些話,寒筱已經憋在心中太久了。如今,終於有一個陌生而溫柔的人,可以聽他的傾訴。
“阿狸說她的喜歡,並非師徒之間的喜歡,而是男女之間的喜歡。阿狸說她……想要娶我……”
寒筱知道自己鼓起了很大勇氣纔可以將這些話說出口,但是,他的聲音很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忽而面前“咔”地一聲,女子手中的粥碗變成了細碎的粉末。
寒筱有一瞬間的震驚,而後又釋然。他早已感覺到面前的女子是一位避世的高人,而任憑什麼樣的人聽到了剛剛的話,都會覺得震驚吧……
事實上,寒筱自然不知道,此時的女子更想將阿狸那個不爭氣的丫頭當成手中的碗。師徒□□,虧她想得出來!虧她說得出口!
想到這裡,女子再看向寒筱,終於知道了他的爲難之處。
遇到這樣的事,寒筱主動離開,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她覺得,面前這個年輕男子,似乎比她想象中更識大體,更明事理呢。
然而讚揚的話還未說出口,女子便又聽到了寒筱那軟軟的聲音: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發覺自己,也不知不覺喜歡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