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寒州城外山腳下的石屋中,火蓮第一次知道阿狸的存在。
那樣幼小的一個孩子,腫脹的臉, 額上有瘀滯的血痕。她的頭上綁着白巾, 眼睛哭得通紅腫脹, 身上穿着孝衣。那孝衣太大, 幾乎將她單薄的身子全都覆住。
簡陋的石屋裡, 她孤零零地站着。
小小的阿狸仰頭看着她,眼神有一些畏縮,乾裂的粉脣抿了抿, 卻還是顫抖着出了聲:
“娘?你是我娘嗎?”
小傢伙的聲音粗啞,像是秋日的枯葉般。然而聽到火蓮的心裡, 彷彿是被鈍器切割着心肺。
“倘若我有了我們的孩子, 我便要叫她‘火狸’, 狐狸公子的‘狸’。這樣,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她是火蓮和孤無憂的孩子。”
遙遠的記憶中, 無憂曾望着天上閃爍的星,拉着她的手許願。然而當昔日的笑言有一日終於成真,那曾經天真爛漫的少年,卻不肯再親口告訴她這個消息。
因爲她曾帶給他的痛,錐心刺骨。
“你是我的娘嗎?”
面前的小傢伙依舊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問着。
“不……”
火蓮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 而後, 她看到面前的孩子依舊仰頭望着她。那兩條細而長的眼縫中, 有滿滿的失望。
火蓮轉過頭, 向着門外那漫天的風雪。
腦海中, 阿狸小小的身影,揮之不去。
“不, 你撒謊。爹爹曾經說過,我娘有一雙紅色的眸子,她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女子。所以,你就是我娘,對不對?”
身後,小傢伙的聲音再一次固執地響起。
火蓮沒有回頭,腳踏入雪地裡。鬆軟的雪被她踩得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她知道,那個倔強而固執的孩子,一直跟在她的身後。
她知道她不該帶着那孩子。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還是任由那個小小的身影偷偷爬上她的馬車,一路隨着她往南走。
“我不是你娘。”
每一次遞給小阿狸食物的時候,火蓮都不忘冷冷地說上一句。可是小傢伙每次都不吭聲,只抱着乾糧費力地咀嚼着。她知道她的冷漠在不斷動搖着小傢伙幼小而脆弱的心。
她只是想讓小阿狸心甘情願地離去……
可是,那孩子比她想象的要固執得多。
於是,她開始大張旗鼓流連風月,每日與不同的男子廝混在一起。然而小阿狸卻只是看着,腫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終於,火蓮發現自己已經無計可施。
也正在此時,她發覺那個單薄幼小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默默離開了她的視線……
火蓮知道,她從不是一個好母親,更不是一個好妻主。
記憶中的小阿狸沒有哭過,總是一副倔強而硬邦邦的樣子。那樣一副表情配在一個小孩子臉上,絕對稱不上可愛。然而便是那樣一張小小的臉,午夜夢迴時,卻總是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纏繞不去……
如今,記憶中的孩子已經長大。她出落得果決勇敢,吐露出稚嫩又奪目的風華。於是火蓮以爲,再不會有什麼事情,可以讓她輕易落淚。直到如今,她怔怔看着面前滿面淚痕的少女,嘴脣不由自主微微顫抖着,卻說不出話來。
“娘……”
阿狸低聲輕喚着。在很久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字曾經是她心中的禁忌。然而如今,得知了所有真相之後的她,已經無法再責怪面前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女子。
“你不該認我。”
火蓮淡淡說着。血色的眸子深處,依舊流動着點點隱憂。
如今的阿狸已經足夠強大,此時與自己相認,百害而無一利。
“我不怕。”
少女固執而堅定地開口,然而她卻看到對面的女子默默蹙起了眉頭。於是她明白,自己剛剛衝口而出的話,還是太任性了。
“我已經知道了……從芷姨那裡……關於你不肯認我和爹爹的原因……”
阿狸盡力讓自己平靜地解釋着。
“所以,我不會怪你。我相信,爹爹在天之靈,也是這般想的。”
“可是你爹爹還是死了……”
火蓮苦笑着阻止了阿狸的話,原本風華無盡的血眸中只剩一片死灰。即便如此多的歲月過去,她依舊無法釋懷。
倘若她不曾猶豫不決,或許,無憂他,便不會死……
那個曾經像扶桑花一樣嬌豔的男子,他那麼愛她,可是……她能夠回報給他的卻只是傷害。直到,他孤獨死去的那一刻。
“倘若爹爹泉下有知,見到娘這般折磨自己,定是會心疼的。到時候,爹爹一定會責怪阿狸,爲何守在孃的身邊,還讓娘這般不開心。”
阿狸輕輕說着。
火蓮回過神,看着面前少女眼中那點點的期待。
阿狸有着火家所特有的血色眼眸,而那上挑的眼尾,卻像極了她的爹爹。
“師父。”
阿狸忽而開口,眸中彷彿忽而閃出了光彩。火蓮聞聲轉過頭,正看到正屋門前剛剛邁步準備離開的寒筱。
男子聽到阿狸的聲音,頓了頓,還是慢吞吞地回過了頭。
“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們……”
寒筱軟軟地說着,那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眸低垂着,眼睛盯着腳下。有秋葉落到腳邊,無精打采地翻滾着。
“我還是先回去了,這裡……有些冷……”
寒筱話音還未落,便躲進了屋子裡。火蓮看着那抹迅速消失的單薄身影,總覺得似乎有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師父這是怎麼了?”
阿狸小聲咕噥着,眼中帶着淡淡的擔憂。
“也許,是無法一下子接受這樣的現實吧……”
火蓮乾巴巴地說着。
她還清楚地記得,在不久之前,寒筱還曾經在自己的面前直言不諱地承認過自己對於阿狸的感情。然而只是短短几日的功夫,昔日那個可以讓他訴說心事的陌生人,搖身一變,成了阿狸的娘……
這樣的情況,放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恐怕都會覺得很奇妙吧……
阿狸看着自家孃親的臉色,總覺得她剛剛的那句話彷彿別有深意。然而待她想要問個清楚,火蓮卻忽而轉變了話題:
“可以和我說說,你到底是如何習得鐵蘭劍法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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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習得鐵蘭劍法的經過與火蓮所想的大有出入,亦或者說,是出乎尋常地順利。火蓮沉思着,總覺得事情恐怕沒有這般簡單。
側屋中有朦朧的月色,火蓮看着身邊安睡的少女。沉睡中的阿狸更像是一個單純的孩子,火蓮知道,即便如今的阿狸看起來如何隱忍果敢,內心之中,卻依然是善良單純的。
所以,鑄劍山莊……或許,並不適合她……
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火蓮的目光,阿狸忽而動了動,將頭抵在了女子的肩頭。
面對自家丫頭這般幼稚的行爲,火蓮失笑,伸出手,輕拍着阿狸的背。
原先裡,火蓮每次看到有父母這般哄着自家孩子入睡,都覺得非常羨慕。如今,她終於也有了這樣的機會。
雖然,阿狸已經長大了……
身邊的少女似乎很享受這種被人呵護的感覺,她又動了動,將頭往火蓮的身邊靠了靠。
阿狸的髮絲很柔軟,像是棉絮一般,讓人覺得溫暖,又出奇地柔順。火蓮還記得,小時候的阿狸總是頂着一頭亂蓬蓬的黑髮,滑稽的樣子頗像一個鳥巢。
後來,是誰幫她養好了頭髮呢?
“師父……”
耳邊傳來少女軟軟的聲音,溼溼潤潤的,像是撒嬌一般。
這孩子小的時候,便是這樣每日跟在寒筱的身後的嗎?
想到這裡,火蓮在腦海中不自覺地勾勒出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在一起相依爲命的情景。那些年……兩個人一定吃過很多苦吧……
所以如今,感情纔會變得這般深厚而……複雜。
火蓮可以算是這對師徒兩人朦朧感情中唯一一個清楚了了雙方心意的人,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能清楚地看到事情是如何的糾結而難以抉擇。
於是乎,心中那隱隱的擔憂,又多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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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日清晨,阿狸依舊早早起牀煮粥。只不過今早和昨日相比,心情似乎大爲不同了。這樣幸福的感覺有一些陌生,卻出奇地溫暖。阿狸覺得,這一刻顯得彌足珍貴。
可惜這樣陌生的幸福感只持續到了一個時辰之後,便被另一種情緒所代替。
眼看着鍋子裡的粥慢慢變涼,師父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阿狸有些擔心,因爲師父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晚還不曾起牀了。
莫非,是生病了嗎?
阿狸想到這裡,腦海中立即出現了自家寶貝師父可憐兮兮病倒在牀上的情形。於是她再也坐不住,便起身向着師父休息的正屋走去……
屋子裡還算溫暖,阿狸走過去,便看到牀上的被子鼓鼓的。某人,正團在被子裡。
許是聽到了阿狸的腳步聲,被子動了動,而後,又安靜了下來。
“師父……已經醒了嗎?”
被子沒有反應。
“師父?”
被子依舊沒有反應。
阿狸走到牀邊坐下。
“師父可是哪裡不適?莫要蒙着頭了,讓我看看,可是發燒了?”
阿狸話音落了許久,被子才終於又動了動,而後,某人不情不願地露出了自己的額頭。真的,只是額頭而已……
阿狸無奈又好脾氣地伸出手,輕輕撫上師父的額頭。沒有發熱,於是她微微鬆了口氣。
“師父,時辰不早了,再不起牀,粥都要涼透了。”
阿狸溫聲哄着。
“可是,阿狸……師父好睏……昨天夜裡風很大,都沒有睡好……”
被子裡傳來寒筱悶悶軟軟的聲音。
而後,被子球向裡蹭了蹭,趁着阿狸一不留神,便滾到了緊貼着牆壁的牀腳。
原來,只是在賴牀而已嗎?
阿狸想到這裡,心中總算安穩了一些。
“那我將鍋中的粥放到竈邊溫着,師父若是起牀了,便自己去喝可好?”
阿狸說完,見被子並沒有什麼反應,似乎寒筱又已經睡着了。於是她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將門關好。
走到修葺一半的柴房邊的時候,正看到火蓮拿着漁具準備出門。既然如今自己已經與阿狸相認,那麼火蓮也再沒有必要整日帶着那面具。
“娘,昨晚可有颳風嗎?”
阿狸輕聲問着。
火蓮聞言回憶了一下。
“似乎,並沒有什麼風聲。”
“原來,是這樣……”
阿狸低聲說着,眉頭微微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