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風, 夜色漸寒。陰雲飄到了圓月身邊,像是一層灰色輕紗在月色上飄蕩,人間霧濛濛的。
柳福巷中極爲安靜。郭初景收了星流劍, 與魚庭一起落在餘家院落裡。但是此時, 餘父、魚氏和餘堂三人才剛剛停船上了岸, 正着急忙慌的往家裡趕。
“我去接他們。”魚庭道, “初景哥哥也回家去吧。”
“嗯。路上小心。”郭初景頷首道。
兩人別過。
魚庭動用靈識尋到她哥哥爹孃的位置, 腳尖輕點,飛身尋了過去。
郭初景卻不急着回家,提着劍, 慢慢地走回了家中。先前他急着讓郭老管家遠離是非,許下了一切由郭老管家做主的承諾, 待他剛踏進大門, 守門小童便告訴他郭老管家正在家中書房等着。
郭初景早料到會如此, 聞言對守門小童道,“我去換身衣裳便去找他老人家。”
守門小童垂首應是, 又跑去了對面府邸去通傳。
這回郭老管家給郭初景安排的宅院,就在他自己府邸的對面。
郭初景住的院中除了他,再沒有其他人。他不喜歡,也不需要。
院子漆黑空曠,走過前廳, 穿過長長的走廊, 纔是郭初景的臥房。他沒幾身衣裳, 僅有的幾件還清一色全都是黑色。而郭老管家給他準備的衣裳, 他不愛穿。顏色太淺, 沾染上一點血污,便太顯眼。
但是郭老管家喜歡他穿這樣的衣裳。今日去醉香樓時他沒換上, 老人家便已發了一通脾氣。
郭初景挑了件顏色素淡的換上。
對面府邸大門敞開着,一見他走出來,守門小童便急忙跑到他身旁,“小的給公子帶路。”
郭初景頷首,儘管並不需要,但這些小事上他都會順了老人家的意。
相較於郭初景的院子,郭老管家的府邸顯然熱鬧的多。且不論家中近百小廝,只郭老管家膝下便有三子,三子與郭初景的父親年紀相仿,他們的孩子也和郭初景年歲差不多大,且都已成親生子。算一算,郭老管家已經有十幾個曾孫/曾孫女了。
儘管他們現在都由人帶着出去遊玩了,但這宅院裡仍然有滿滿地人氣兒。
腳下踏着石子小道,恍惚間,郭初景彷彿回到了十幾年的歲月。
那時候,父親母親尚在。
那時候,他身後總有一個跟屁蟲。
......
“公子,書房到了。”
小童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他輕咳一聲,道:“多謝。”而後擡腳進了書房。
卻嚇得小童誠惶誠恐、驚疑不定地看着書房好半晌。
郭公子行事...真讓人琢磨不透。
冬夜裡寒,書房燒着上好的銀炭。一進屋子,便暖融融的,郭初景身上不禁冒出薄汗。
“初景來了。”郭老管家飲着茶,抱着卷書簡,身旁是準備好的棋盤,看見郭初景便兩眼放光,“快來快來,陪老頭子下盤棋。”
郭老管家的棋,乃是當年郭初景的祖父所教。但郭老管家在棋道上沒什麼天分,鑽研了大半輩子,棋藝不過爾爾。不過郭老管家的幾個兒孫全都像郭老管家,生意上是好手,琴棋書畫這些風雅之道,一個個比郭老管家更差,故而這麼多年來,郭老管家竟是家中下棋最厲害的人。
下棋總贏,也沒甚意思。
“上回咱們爺倆下棋得是七八年前了吧?你這小子,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回京城來看看老頭子。”郭老管家放下書簡,對郭初景道,“給我黑子。”
郭初景將黑子遞了過去,“您見諒,近幾年各地鬼怪妖邪頻繁鬧事,着實是抽不開身。”
從前師父還在世的時候,他雖跟着師父雲遊四海,但每年臨近春節,師父都會帶他回一趟京城,給他時間祭拜父母。他也會來看看郭老管家一家。可自從師父圓寂以後,他便鮮少來京城了。即便是來了,他也只是匆匆祭拜一番便會離開。
他來去匆匆,郭老管家又要忙郭家生意上的事。兩人自然就碰不上面。
郭老管家叫來郭初景當然不是爲了下棋,可棋一旦開始下了,郭老管家便沒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事了。郭初景的棋藝,早在七歲那年,便超過了郭老管家。
這廂郭初景雲淡風輕,那廂郭老管家卻得要絞盡腦汁地想棋要落在何處。
兩人僵持了一個多時辰,最終郭老管家還是輸了。
“哼!”郭老管家一甩袖子,“你小子知不知道尊老愛幼,都不知道讓讓我?”
郭初景默了默,“開局讓了您三子。”
郭老管家:“......”臭小子!竟會拆臺!
“算了算了,不談下棋的事了。”郭老管家老臉微紅,“說說你和秀兒那丫頭的婚事。我打聽過了,你們那勞什子修道大會下個月纔開始,我明個兒就找人算個良辰吉日,在你去參加修道大會之前,將你和秀兒的親事辦了。”
“不行。”不曾想郭老管家這般雷厲風行,郭初景急忙拒絕。
見狀,郭老管家佯怒,“你小子又想反悔?這次不行!必須得聽我的!”
“我不能和秀兒姑娘成親。”
“爲什麼?秀兒哪裡不好了?還是你擔心會害了秀兒?若是這點,你大可放心,老頭子我早就找人算過了,你和秀兒那丫頭八字相合。我把秀兒當作孫女看待的,若是嫁給你會害了她,我也不捨得。”
郭初景倒是沒想到郭老管家竟然連兩人的八字都算過了,可是......“我不能答應。”
“哪裡不能答應?秀兒這丫頭多好多懂事啊。初景,你總要娶妻生子,爲郭家留下後代!你看看我那幾個孫兒,他們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最大的承小子,再過幾年都能議親了,你還想拖到什麼時候?!”郭老管家這回事真的氣急了,指着郭初景的手都有些哆嗦,“從前你說自己的命煞,娶妻會害了人姑娘,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個和你八字相合的姑娘,容不得你不願意!”
“還有,你也別拿孩子來搪塞我。等以後你和秀兒成了親成了孩子,若是孩子命格弱,那就抱到我這裡來養,做承小子的弟弟妹妹!你不願意接郭家的產業,將來就把產業交給你孩子!”
郭初景愣了片刻。
在郭老管家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腦子竟然想到了帶着魚庭那小姑娘在星流劍上的畫面。胸腔裡涌動着一股莫名的情愫,這份涌動,在重新見到小姑娘以後就一直陪伴着他。
他以爲,是因爲久別重逢。
久別重逢,那個喜歡拽着他衣袖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小時候,和他家裡跟屁蟲一樣喜歡拽他的衣袖。
難道他不是把她當作妹妹來看待嗎?
郭初景蹙緊了眉,狠罵自己無恥,她那麼小,他怎麼能生出這般下流念頭!
郭老管家見他這副爲難模樣,只當他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怒氣便消散了些,開始曉之以情動之以禮:“當年我進參軍的時候才十二歲,若不是老將軍照顧我,恐怕早就暴屍荒野了。後來,我替老將軍擋了一支箭,傷了腿,不能再待在軍中。老將軍就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給我請最好的大夫,給我安排活計,照顧我成家立業。”
“老將軍說人不能忘恩,說我救了他一命,他就得管我一輩子。可老將軍救過我不止一命啊,我擋那一箭,連他半分恩情都還不了。當年老將軍臨終前,對我唯一的囑託就是讓我照顧好你和初雲。”
“但是我無能,護不住初雲。如今若是連你也照顧不好,待我死後...有何顏面去見老將軍......”
思及往事,郭老管家的精神頭顯然差了許多,人也露了老態。
看着郭老管家花白的頭髮,郭初景心神複雜難言,良久,才憋出一句——“我,未曾說不娶妻。”
郭老管家驀地擡頭看他,及至看清郭初景面上欲語還休的難言之色,忽然間福靈心至,想到了什麼。
“小子,你心裡可是已有心上人?”
郭初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不,沒有。”
郭老管家卻不信了。
這副模樣還說沒有?當他老眼昏花嗎?
“是哪家的小娘子?生辰八字知不知道?我去找人幫你們算算。”郭老管家撫着鬍子,一本正經道:“若是你們八字相合,改日我便上門給你提親去。你這小子也真是的,有心上人就告訴老頭子我多好。難不成我還會攔着你嗎?”
“雖說我是挺中意秀兒這小丫頭,但是你既有了心上人,我自會給她找戶好人家嫁了,纔不會便宜你小子。”
“真沒有。”郭初景正惱着自己,起身冷聲道,“時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說罷頭也不回的離去。
“小子!到底是誰家的小娘子?”郭老管家對着他的背影大喊,眼神笑眯眯地,絲毫不在乎沒有迴應。
......
魚庭來到爹爹和孃親身邊的時候,街上還很熱鬧。
知道女兒早早收拾了壞人,他們不用再着急趕回家躲着。一家人便決定好好的逛一逛街市,畢竟自打魚庭跟着宗明道長學習道法以後,一家人就難得這般整整齊齊了。
街市上攤販許多,個個卯足了勁兒吆喝。魚庭的目光被接連不斷的吃食吸引住,不自覺便嚥了咽口水。可爹爹、孃親和哥哥手裡各自包了一隻醉鴨,魚庭不敢再開口說買其他吃食。
餘父和餘堂則熱衷於猜燈謎,從街市西邊一路猜到東邊,贏了十來個花燈。魚庭和孃親魚氏手裡各拿了七八個,惹得路過的小孩子頻頻回頭看她們。
直到回到柳福巷,正好碰到了住在巷子裡的鄰居小孩。
魚庭和孃親才解放了雙手。
巷子口,魚庭甩了甩手,站在陪鄰里閒話的孃親身後。
一轉眼卻看到了守在她家門口的郭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