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管事身上的鬼氣, 弱不可聞。
不僅如此,他身上還有濃濃的生人氣。正是這股生人氣,掩蓋住了他的鬼氣, 讓他看上去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若不是崔老兒給她的令牌上發出了綠光, 即便她在冥界活了萬年, 恐怕也要把此人從她眼皮子低下放走了。
然儘管那管事行事真像個人精似的, 鬼心眼特別多, 但是遇上魚庭,任他耍再多花招都沒用。
附近的鬼差很快趕來,把那管事帶回了冥界。
魚庭放去通風報信的侍女卻還沒趕回來。
這小鬼不會這麼不靠譜吧。魚庭腹誹。擡頭看了眼二樓雅間內那道腰桿兒挺地筆直的背影, 裡面的人彷彿沒聽到這裡的動靜一樣。
她的心裡不禁升起疑惑。不對勁,初景哥哥不是一個冷漠的人。方纔如果她再晚回來一點點, 那個高個子夥計的眼睛就保不住了。
她正想着, 廊道里的紅燈籠突然一盞接一盞的滅了。面前酒樓裡響起一道又一道的不滿聲, 店裡的夥計把店中的客人全都請了出去。那些客人不滿,但是礙於當今太子殿下的情面, 誰也不敢任性發作,只能嘟囔兩句,拿着店掌櫃給的賠償走人。
原來是在清場。
魚庭這些年遇到過千奇百怪的人,也遇到過千奇百怪的鬼和妖,也並不是每次捉鬼降妖的時候都會和他們斗的不可開交、劍拔弩張。
後來, 只要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魚庭便會給那些小妖小鬼一些時間, 尊重他們的小愛好。她飛到屋檐上, 安靜等待醉香樓‘香掌櫃’的到來。
二樓雅間裡的人, 非富即貴。縱然醉香樓背後是太子殿下,這些人也不能輕易得罪。
“在外頭等着。”香掌櫃冷冷撇了一眼侍女, 步履輕搖,一間一間地進門賠罪。
魚庭單手支着下巴,小腿在屋檐上晃晃蕩蕩,看上去沒儀態的很。直到她看着一個個人影站起,離開醉香樓,那‘香掌櫃’走進南邊最後一間雅間。
是初景哥哥在的房間。
魚庭這才正了正姿態,專心致志地盯着那間房間。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雅間內。在女人進來說了幾句客套話之後,郭初景便對着郭老管家和一直低垂着頭老老實實跟在郭老管家身後的小姑娘道:“走吧。”
其實自從進門之後,無論郭老管家說什麼問什麼,郭初景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樣。就連郭老管家身後的小丫頭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他說話,他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走什麼走!臭小子!”郭老管家忍了老半晌,可不是爲了等一句“走吧”。
“今天這事你不表表態,就別想踏出這道門!欺負老頭子我年紀大了,好糊弄是不是?!”
香掌櫃的眼神冷了冷,這老頭子她認得,是郭家的老管家。可是郭家在京城覆滅十多年了,如今除了剩下一些錢,從前的身份地位早就已經隨着時間被消磨殆盡。
對太子殿下來說,郭家幾乎沒什麼利用價值。
香掌櫃悄悄後退一步,動了殺機。
“您說怎樣就怎樣。”郭初景卻先開了口,上前一步扶住郭老管家,“咱們先回家。”
郭老管家沒料到郭初景這般輕易便鬆了口,本來要發出口的脾氣突然噎在了喉嚨裡,憋地老管家紅了臉。
“臭小子,你真聽我安排?”被郭初景扶着走到樓梯,老管家才緩了過來,嘟嘟囔囔地又追問了一句。
“嗯。”郭初景輕輕應了一聲,他現在只想趕緊把郭老管家送回家。
幾年不見,那小姑娘的膽子愈發大了。
“您先回去。”郭初景把老管家送上馬車,“我還有些事要辦。”
“臭小子你想逃?”郭老管家吹着鬍子,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郭初景無奈,拿起劍沉聲道:“不逃。”
郭老管家見狀,知曉是些他插手不了的事,頓了頓便不再阻攔,“老頭子我年紀大了睡不着,辦完事來書房陪我下棋。”
郭初景擰眉,須臾,應好。
跟在郭老管家身旁的小姑娘,看到郭初景和郭老管家說話的樣子,低垂的眼瞼向上擡了擡。郭家公子好像沒有大家口中說得那般冷漠,這會兒看起來,更像是面冷心熱的一個人。雖然郭家公子命格不太好,但是算命先生不是說自己和郭家公子八字相合嗎?
小姑娘知道自己是被爹孃送給了郭家公子。
她家裡窮,被送來時她只是不得不認命,如今卻好像多了份期待。
“公子,您保重。”心思纏纏繞繞,眼瞧着郭初景轉身離去,小姑娘終於鼓足勇氣對着背影喊了一句話。
那背影卻沒有絲毫停頓,很快消失在街道盡頭。
摩肩接踵的街道在他腳下,似乎空無一人。
“小丫頭,還看呢?”郭老管家笑吟吟地看着這個他從家鄉挑過來的小姑娘。他從十年前便郭家在各地的商鋪掌櫃留意當地適齡女子,想給初景那小子找個跟他八字相合的妻子。然而找個跟初景八字相合的女子太難了,即便是八字相合,心甘情願願意將女兒嫁給初景的更是幾乎沒有。
直到去歲回京,他心覺自己年紀大了,生了回家鄉看一看的心思。不曾想竟遇到了秀兒這小姑娘,她家中生活常年拮据艱難,幼弟又生了病,便自己跑去牙婆子那裡,讓牙婆子幫她找戶人家賣了。
小姑娘懂事,郭老管家起初只是想幫她一把。沒想到她的八字竟然也和初景那小子相合,而且小姑娘在知道初景那小子的命格之後,還是願意隨他回京。
小姑娘乖巧懂事識大體,這些日子郭老管家是越看越滿意。
“待晚上初景回來了,老頭子我便將找那臭小子定下你倆成親的日子。”
“郭爺爺!”小姑娘臉色一紅,偏過了頭,“您又打趣秀兒了!”
郭老管家撫着鬍子哈哈大笑起來。
車伕駕着馬兒,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緩緩而行。
醉香樓裡面卻安靜的可怕,好像將一切繁華都隔絕在外。
魚庭等來了香掌櫃。
這位香掌櫃生了一副頂好的皮囊,小巧秀鼻、點絳紅脣,一雙含笑眼自帶嫵媚風情,絕對是美人中的美人。
可這位美人,卻不是人。
“不是說在這裡等我嗎?”
美人輕輕柔柔開了口,聲音聽來令人骨頭都要發酥,可眼底卻是毫不掩飾的殺意。連美人身旁的侍女都忍不住抖起了身子。
是魅鬼。魚庭輕輕皺了皺眉,想起了當初不太好的回憶。
“不愧是天子腳下。出門吃頓飯,都能碰見您這樣的大人物。”魚庭輕輕從屋頂上飄了下來,在出招之前,先友好地跟美人打了聲招呼。畢竟,這位香掌櫃看上去是爲很講禮數的魅鬼。
“是你!”香掌櫃卻忽然連聲音都變冷了,眼中冒着紅光,朝着魚庭放出殺招,“找死!”
熟人?哦不,熟鬼?魚庭掏出靈火鞭,這幾年那些小妖小鬼沒有能在她手中逃走的呀。
“美人,我們見過?”魚庭揮鞭擋掉攻擊,真誠地向香掌櫃發問。
落在香掌櫃耳中,則每個字都是嘲諷。她再不發一言,只是每一招都奔着奪命而來。
霎那間,森森鬼火將魚庭圍在一隅。無數鬼氣像是虛無的綢布牢牢困住她的手腳,讓她動彈不得。
“本宮要打散你的三魂七魄,來祭奠亡夫!”香掌櫃手中幻出一柄烏劍,直朝魚庭心口刺來。
本宮、亡夫、魅鬼......
魚庭眼睛一亮,原來是當年的紅衣女鬼。
但是眼下不是她感嘆的時候,美人的劍眼瞅着離她只有半寸了。
她手指微動,一道冰花結界迅速在心口處長開,與此同時,星流劍飛來,砍散鬼氣幻化的烏劍。
香掌櫃被劍氣震地連連後退,心口隱隱作痛。
“初景哥哥?”魚庭擡頭看向半空,“你怎麼又來了?”
先前他從醉香樓離開,她還以爲他不想摻和此事。
郭初景眼神淡淡從魚庭身上劃過,見她並無受傷,當下便命令星流劍,帶着魚庭一塊兒飛走。
腳下一空,驀然被星流劍帶走的魚庭:“......”罷了,她脾性好。
兩人一前一後,並肩而立。少女衣衫粉嫩,這般沉靜不語,便襯得她這個人都嬌俏了些。郭初景清冷地眉眼中漸漸染上了這糰粉嫩,他輕嘆:“以後不要這般魯莽。”
魚庭沒想到會他竟然還先發制人了?當即眉心一豎,道:“初景哥哥與我多年未見,恐是對我不太瞭解。魅鬼雖然難對付,但並非降伏不了。”
當年她一竅不通之時,都險些將那紅衣女魅燒得形神俱散。如今自然更有辦法對付。
“我知道你有能力。但今日是元宵節,醉香樓又位處京中鬧市。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真與其糾纏下去,會有多少無辜之人喪命?”郭初景板着臉,心道人看着是長大了,但行事卻仍和從前一樣不管不顧。
魚庭發現醉香樓有怪異不過是偶然,發現了自然想盡快解決,一時便沒有想那麼多。可她心中並非沒有分寸,若是事態真發展到會傷害無辜那一步,她自然會將其拉入靈海再鬥。然而此時小姑娘的倔強脾性上來了,她不想和郭初景多做解釋,只冷哼一句:“生死有命。”
郭初景聞言,臉色愈冷:“人命豈可兒戲。”
“郭公子管的太寬了。”魚庭轉過身看着他道,心中悶悶的,話語間便有了些疏離:“既然郭公子覺得人命不可兒戲,那酒樓夥計要被小鬼挖掉眼珠子的時候,怎麼不見郭公子出手相救?”
郭初景皺眉,“我並未見死不救。”
“哦。”魚庭輕應一聲,道:“郭公子定然是知道此事是我惹出來的,我自會趕去善後。呵。如此說來,恐怕還要多謝郭公子對在下的信任。”
郭初景終於聽出了魚庭話裡的不快。
可是爲何?他不過說了幾句話,難道言重了?
是了。小姑娘畢竟長大了,他們又多年未見,許是他說得太多了。
良久,郭初景終於想好了解釋說辭,“你我多年未見,今日我確實不該說你。話語中若有不妥之處,你,你不要見怪。”
魚庭一怔,這是要幹嘛?要道歉?她臉色微紅,她剛剛好像真的有點小題大做、無理取鬧......
然而正當魚庭思索着要不要服軟的時候,郭初景卻又道:“少時餘先生和餘夫人對我多有照顧,你我一同經歷過生死。前些日子遇見餘堂,他說一直將我當作兄長,我自知自己是大煞之人,這聲兄長並不敢應。但我會一直把你和餘堂放在心中,會將你們當作弟、妹來看待。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盡最大的能力去保護你們。”
“唔......”面對這番肺腑之言,魚庭心情一時有些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