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初景一身青袍, 遠處跳躍的昏暗燭火將他的影子拉長,魚庭在他身後,看着他挺得筆直的背脊, 腦子裡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初景哥哥, 或許真的便是二殿下炎旭口中的雲淵上神......
她猶記得當初在許家遇見的女樹妖也曾說初景哥哥是雲淵上神, 當時她不以爲意, 心想雲淵上神好好在天界待着呢, 怎麼可能會是身邊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可,如今細想,她怕是錯了。大錯特錯了。
她一顆珠子都能陰差陽錯的滾入輪迴井, 平白撿一具人身了。還不能允許雲淵上神來人間歷練一遭嗎......?
而且初見之時,她便查過初景哥哥的命格, 當真是和傳說中的雲淵上神一樣慘啊......
魚庭的眼珠子慢慢瞪大。掌管因果輪的煞神雲淵, 她在冥界之時便早有耳聞。但他的名聲不太好, 自他在天地間出生便揹負上了天煞孤星的命,且他除了掌管因果輪之外, 亦同時掌管人間孤寡、災禍的命格。
相傳在天界沒有人願意接近他。
他也曾來過冥界,且不止一次。
但那時候冥界盛傳“誰碰到煞神雲淵誰就會倒大黴”的言論,以至於彼時尚且只是一顆珠子的魚庭一旦聽到煞神雲淵要到冥界的風聲,便會老老實實的縮在主人的袖兜裡睡大覺......
魚庭雙頰閃過一抹詭異的紅暈。
咳!若初景哥哥真是煞神雲淵,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她曾嫌棄過他!
而此時的郭初景, 幾乎也猜到了自己可能就是他們口中的“雲淵”,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認爲他是。
當年除樹妖之時, 他便從那樹妖口中聽到過“雲淵”, 當時他只當是那樹妖胡言亂語。可後來九年裡, 他大大小小除了不少妖鬼,有不少妖鬼, 第一次見到他便會大驚失措地說出“煞神雲淵”幾個字,而後倉皇逃跑。
他曾想過自己是不是與妖鬼口中的煞神有什麼關係。今日他清醒地去了冥界,又清醒的從冥界走出來,那些冥界鬼差以及冥王對他的態度,讓他更加懷疑自己是雲淵?
直到,方纔炎旭的問話。
他問,‘你現在是郭道長還是......雲淵師叔?’
他用“現在”這兩個字眼,幾乎是在直白的告訴他,“你就是雲淵。”
可確認了自己是雲淵,郭初景卻想不出任何他作爲雲淵的記憶。不過,即便想不起來,可絲毫不妨礙他神色自若地看向炎旭,他的雙眸深邃不見底。
炎旭與他對視,看着他一貫淡漠疏離的瞳孔。一時猜不透,他那段被封起來的記憶是不是已經解封了。
炎旭半跪在冰棺前,低頭看了眼安靜躺在冰棺裡的女子,溫柔含水的眸子漸漸凍結成冰,“雲淵師叔,既然您已經想起來了,那您應當也知道,這個小姑娘的身體本來就是我爲雲雪找的器皿。她霸佔了這麼久,如今,該還了。”
郭初景眼皮微不可見的動了一下。
魚庭驚詫。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運氣好,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可原來這具人身是別人精心養出來的器皿。而這具器皿本來要承接的魂魄,正是冰棺裡的那位女子。
魚庭不由蹙起眉。
按理說,她是該將這具身子還回去。
郭初景揹着手,又向前走了兩步。
他的目光落在冰棺中的人身上,眉眼越發冷然,他揹着的手不禁握緊,手背露出青筋。
郭初景冷聲問:“炎旭,你的所作所爲,當真是爲了雲雪嗎?”
炎旭驀地擡頭,眼神極爲堅定,“我自然是爲了雲雪!”
“你不是。”
“你是爲你自己!”
郭初景的聲音中透着一股自己都未發覺的薄怒。
“你看看冰棺中的人,她根本不是雲雪。她只是你造出來的人偶!她體內的魂魄,也只是你從許多肖似雲雪的女子身上抽出那點肖似的碎魂拼湊而成罷了!”
“......她,不是雲雪。”末了,郭初景啞聲道。胸腔中翻涌起一種莫名的情緒。似乎冰棺中的人不是雲雪,他竟也有些失望。
“她是...她是。”炎旭霍然起身,眼底閃過一絲瘋狂,語氣卻很平靜。
“只要換掉這幅僵俎之軀,雲雪就能活過來。這副軀體裡養着的,就是雲雪的魂魄,我花了兩萬年才一點點找到她。她一定要活。”
炎旭目光瞬也不瞬看向魚庭,“這具身子是最適合雲雪的身子,那凡人肚子裡的孩子不足三月便成了死胎,是本殿下保住了這具死胎,讓她出生。雲雪,原本十五年前便該復活了。是你佔了她的身子。”
“小珠子,你說,該不該還?”
魚庭沉聲:“......若你所言屬實,倒也...該還。”
炎旭聞言輕笑。
“不過,我要知道爹爹孃親和哥哥平安無事。”
炎旭揮手,“帶他們出來。”
可被帶到殿前的餘父餘母卻奄奄一息,雙眼緊閉。就連年輕的餘堂身上也滿是血污,呼吸微弱,眼瞼上糊着一層血。他微微顫動着眼皮。
“哥哥!”魚庭撲過去,聲音發緊。
”妹...妹妹...”餘堂嘶啞着嗓子,斷斷續續吐出兩個字。
“我在,哥哥你先別說話。”魚庭心裡一針發慌,“你會沒事的,爹爹和孃親也會沒事的。”
郭初景也跑了過來,看到幾乎沒了生氣的餘父餘母,臉色倏然陰沉。
恐怕...救不回來了。
魚庭運氣靈力,想給哥哥餘堂一些靈力,卻被郭初景制止,“庭兒,餘堂是凡人之軀,承受不住你體內的靈力。”
“那怎麼辦?初景哥哥怎麼辦?”魚庭急得快哭了,眼珠裡含着圓滾滾地東西,她拼命忍住不讓它們落下。
“我來。”郭初景道。扶起餘堂,盤腿而坐,將真氣注入一些進餘堂體內。
炎旭的面色也有些難看,眼風冷冷掃向香掌櫃。他先前明明交待過,在魚庭到來之前要好好招待餘家人,這個蠢材竟然陽奉陰違!
香掌櫃背後一寒,眸光下卻似淬了毒般狠。
這些人害的她夫君魂飛魄散,早就該死了!不僅要死,她還要將他們的魂魄撕碎解恨!
“爹爹!”
“孃親!”
魚庭猝然驚呼,她探息,卻發現爹爹和孃親已經沒了呼吸!而她的聲音剛落,兩道魂魄便從餘父餘母的身體中飄了出來。
香掌櫃見狀,紅脣輕勾,閃身到了那兩道魂魄跟前。
眼瞧着她的鋒利的爪子將要抓到餘父餘母的魂魄,魚庭卻顧忌爹爹孃親的魂魄不能用靈火鞭,心急間,她掌心凝成冰刃,飛向香掌櫃。
高臺之上,炎旭眼神輕閃,這小珠子修的竟是水系術法。
不過香掌櫃怕火卻不怕冰。她身輕如煙,輕巧便躲過了魚庭飛來的冰刃。一手抓着一個魂魄,咧着嘴,作勢要撕咬。
若說只是人身死了,餘父和魚氏還有投胎重生的機會。可一旦被魅鬼將魂魄撕咬碎裂,鬼靈被破,三魂七魄分散,那麼他們便只能被其他野鬼吞噬,最終便會消散在天地間。
魚庭不會讓爹爹和孃親消散。
她甩出靈火鞭,冷眸中浸着殺意,“放了他們。”
女魅鬼仰頭,嗓子中發出一斷一斷地桀桀鬼笑,“放?當初你們爲何不放過我夫君?本宮不過是將你們加諸在本宮身上的痛,悉數還給你們罷了。你們一個個,都要魂飛魄散去陪我夫君!”
她說着露出一口恐怖尖銳地獠牙,她要親口將害死她夫君的一口口咬碎!
此時,郭初景額頭冒出一層細汗,他收了手,探了探餘堂的鼻息,鬆了口氣。起身,在餘堂周圍立下牢固的結界。
魚庭揚起鞭子,轉身劈向冰棺方向,靈火鞭沒碰到冰棺,在距它半寸之處停下,滾燙的火氣灼化了一小塊冰棺,鞭子邊多了一小灘水。
“讓她放了我爹爹和孃親。否則,今日便只能玉石俱焚。”
炎旭看着那灘以極快速度變成霧氣飄散的水,薄脣繃成一條直線。
找死。他心道。
炎旭身形未動,一股強大的靈力威壓卻直朝魚庭面門襲來。
魚庭瞬間動彈不得。這位二殿下的靈力竟然絲毫不比冥王殿下低,她的額角很快滑出虛汗。
郭初景想去幫魚庭,卻發現自己亦是動不了分毫。
他如今不過凡人之軀,法力還不如魚庭深厚,又如何能是炎旭的對手?更何況他還剛剛渡了一部分真氣給餘堂。他的腦子混亂無力,視線漸漸模糊。
魚庭擡眸,嘴角溢出一口血,眼神卻冷冷地,直直對上炎旭的眼睛。
她道,“瘋子。”
她不怕死,她也沒有拯救人間的覺悟,人間同她有什麼關係呢。從始至終,她想保住的,不過是那幾個人而已。如今既然保不住,她同他們一起消失也沒什麼不好。
原本,她也只是一顆沒有生命的珠子而已。
只可惜,她再也見不到主人了。
還有,初景哥哥應該會沒事吧......
他是天界的人,人身死後,應該會迴天界...就是不知道,他若是重新變回雲淵,會不會忘了她...
她,還有件極重要的事沒對初景哥說呢...
她還沒告訴他,若是她死了,他千萬不要責怪自己。
這世上的因果輪迴,自有註定。
萬千因造就萬千果。
初景哥哥,你只是千千萬萬之一,不要將千千萬萬的苦果都壓在自己身上......
魚庭的眼睛裡也流出血,眼前的紅像多妖豔的花。
可就在她瀕死之際,那股強烈的威壓卻忽然散去,她擡眸,恍恍惚惚想睜開眼,可還不待她看清什麼,突然便有一道掌風拍在她胸膛——
她“噗”地吐出一大口血,眼前只剩下黑。無邊無際地黑。
一團瑩白的光從魚庭身體裡飛了出去。
“庭兒——!”
郭初景嘶吼,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突然衝了出來。
他身上白光刺目,待光芒散去,青袍成了黑衣。墨發半散,他冷冽的身形似乎永遠隱藏在黑暗裡。
他飛身,接住了那團從魚庭身體裡飛出來的光。
這團光正是魚庭的本體,一顆數萬年的龍珠。
此刻的珠子沒了光澤,灰敗黯淡。
他將那顆珠子小心翼翼放進懷裡,而後擡了眼,淡漠看向高臺上的炎旭。
“雲雪早在兩萬年前的天魔之戰中便隕滅了。此後,天上雲是她,人間雪是她。但冰棺裡那個東西絕不會是她。阿旭,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
炎旭此時正抱着魚庭的身體,把她抱到了冰棺旁邊。他聞言動作一頓,隨後扯了扯嘴角,衝着郭初景的方向笑了笑,“雲淵師叔,你回來了。”
“你信我,”炎旭又恢復了那副端方君子的模樣,“雲雪馬上就要復活了。”
雲淵不語,靜靜看他。
看他緩緩打開冰棺,看他滿心歡喜,看他將千萬塊碎魂拼成的碎魂放進魚庭的身體。
看他滿懷期待,看他雀躍不已,也看他從滿懷希望到失望,再到深深絕望。
“爲...”炎旭失聲,他連爲什麼這三個字都無力說出了。
他明明從魔族禁.書中查到了。
他兩萬年來,循着雲雪的氣息,一點一點地找她。
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一定能活過來。
炎旭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他不說話,身上的靈力卻在漸漸消散,一股萬年不曾出現過的魔氣悄悄攀上他的背脊。
女魅鬼察覺到這份氣息,心中一顫,便想先帶着餘父餘母悄悄逃走。
雲淵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長袖輕輕一揮,女魅鬼身體不受控制地飄起,手一鬆,放開了餘父餘母。她想反抗,卻無力防抗。在絕對的強大面前,女魅鬼此刻便像她最瞧不起的螻蟻。
雲淵給了女魅鬼一道焚焰之火,女魅鬼甚至連尖叫聲都來不及發出,便被燒了個乾乾淨淨。
而同時,雲淵用左手結了一個護魂咒,將餘父餘母保了下來,又把他們送到餘堂在的結界裡。
“阿旭,跟我回天界。”雲淵來到炎旭身邊,蹲下身,抱起地上的魚庭,擡手掃去她身上的亂七八糟的碎魂,“以後別再碰庭兒,這回看在雲雪的面子上,我便不與你計較。”
炎旭不動,身上魔氣愈發濃郁。
雲淵嘆了口氣。
須臾,道:“你可知,我此回在人間原有個妹妹?”
炎旭身子一僵,緩緩站起身。
雲淵又道,“我瞧着她與雲雪有些像。”
炎旭隨雲淵回了天界。
一天後被押回冥界,被罰關押在冥界無間地獄,日日夜夜忍受烈焰焚燒之苦。
十萬年,不得出。——(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