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雙雄

見我問起柯良壽,那兵尉一臉正色,道:“若說王將軍的事,那是俺聽來的。若是柯將軍的事,那可是俺親眼見的!當時俺領兵在前頭打衝鋒,一個班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大凡有口氣的都跟着俺衝呢,說起來,俺們淮南出來的,都是受過龍氣的,打起仗來沒個是孬種……嘿,當時俺也殺急了眼,你看,俺身上這傷!不輕吧?俺當時愣沒覺得疼,那就是殺急了……就說俺正殺着呢,看看身邊叛軍越來越多,都是山南齙子,俺當時就叫:‘兄弟們,近一近!’這是明相說的,不能那個孤軍奮戰,對不?當時說實話,俺是心寒了,愣沒兄弟搭理俺的嘛,能不寒嘛!剛好又是有個齙子一刀砍過來,眼瞅着俺就死了,俺也想算俅了,俺殺人也不是一個兩個,這輩子沒虧着。

“就在俺等死的境,那齙子的頭飛了,嘿嘿,俺回頭一看,一個將軍提着大砍刀,衝俺笑呢。俺就那麼一愣,咋將軍不騎馬啊?那將軍就喊俺名字:‘大黑子,’嘿嘿,他喊的是俺諢名,‘殺啊!’他喊着就往前提刀衝了。俺殺敵哪能落後啊!腦袋一熱也就跟着殺。後來殺了好一會呢,見幾個兵士扛着旗衝過來了,好傢伙,我說哪個將軍能叫出俺的諢名呢,原來是柯將軍。俺當時就是眼神不好,天也暗,愣沒瞧出來!

“和柯將軍殺到一夥了,自己兄弟也就多起來了,俺不小心和將軍殺偏了,也巧,看到一個叛軍的衛尉,騎的馬還挺好,已經有幾個兄弟在砍他了。俺也衝上去,隨手揀了把槍,嘿,還真把他紮下來了。俺上去拉住馬就喊:‘柯將軍的馬沒了,兄弟們看着給柯將軍送過去啊!’那幾個兄弟幫俺開路,俺就往大旗那裡趕。

“好不容易看到了大旗,將軍卻不見了。俺當時問了幾個,都是給俺瞎指呢,耽誤俺殺敵,他奶奶的……後來見到了將軍,將軍領了兩個兵娃子和人家打呢,俺上去幫忙,將軍還衝俺笑,不過俺看到將軍身上已經掛了彩,就叫將軍上馬。將軍回頭看了一眼那馬,也沒說啥,又往前衝。你說俺能說啥?還不殺敵等啥呢?俺就跟着殺,後來跟着跟着俺殺到頭了,要不說狗命賤咋地,殺了一夜就吃了三槍五刀,也沒傷着俺筋骨。可回頭沒看到將軍,拉住了兩個兵一問,說是將軍前面給賊齙子傷了,坐後面先緩口氣。

“俺當時那個氣啊,將軍給傷了,你們咋就不會疼人呢?還在這搶功咋地?俺急着往回跑,還給兩個死鬼絆了個跟頭。還好,柯將軍真坐那歇呢,身邊還有幾個弟兄。俺跑過去擋在柯將軍前面,好讓他多歇歇。這時,來了個叛軍,騎着馬,手裡的大刀足足有兩丈長,殺了俺們老多兄弟。眼瞅着要殺過來了,俺就往上填啊,生死也就他那一刀。可俺還沒填上呢,柯將軍倒起來了!你說說,這兵陣上的,那是一寸長,一寸先;一寸短,一寸險。俺們柯將軍那是武藝非凡,可吃了兵刃上的虧,給那齙子一刀砍在當胸。

“俺當時都傻了,那骨頭砍斷的聲兒老響老響的。俺就看着柯將軍直挺挺倒下去了,那齙子就要放馬踩……俺也不知道想啥呢,撲上去壓住了俺們將軍,那馬沒從賊,踩俺盔上了,就着俺的耳朵落的地,那個險啊!後來俺等那齙子馬身一轉,就拖着將軍往後躲。再看將軍,那真是傷得重了,血就那麼往外涌。俺聰明瞭一把,兩手亂刨,那土啊草啊的都往傷口上堵,不是說水來土掩麼?嘿,還真救下了俺們將軍一條命。”

那兵尉說得興起,指手劃腳的,拉開胸甲給我看他的傷口,還比劃着柯良壽受的傷。我等他說到救下柯良壽一條命,總算深深吐了口氣,額頭上粘粘的,都是油汗。

“你叫什麼?”我問他。

“人家都叫俺大黑子。”他說。

“官名呢?”

“問這麼多幹啥?你哪兒的?咋在這裡呢?”他瞪了我一眼,天色已經青了,雖然太陽還沒出來,卻能見人了。我吃了一驚,原來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想他一個兵尉,是沒什麼機會見我,只是我殘疾領兵,天下還有人不知道麼?

“你看俺是哪兒的?”我學着他的淮南腔,笑道。

大黑子上下掃了我幾遍,目光呆滯起來,木木問道:“你、你、你不會是俺們明相吧?”

我剛纔特別羨慕他一口一個“俺們將軍”,現在聽到他也在我的名頭前加了個“俺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我喘氣道:“俺就是明可名。”

“喲,”大黑子騰地站了起來,轉了兩圈,連忙單膝跪下行了軍禮,“小的熊德厚,拜見明相!”

我前傾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們柯良壽將軍是好樣的,你也是好樣的,熊德厚,俺記住了。”

“嘿嘿,”熊德厚一笑,“出征前,俺媳婦罵家門口那喜鵲,說是要去趕死了,烏鴉不叫喜鵲叫,莫非真是反了天了?俺就說了,俺太爺吃的是前吳的皇糧,那出征纔是趕死呢,俺大叔吃的是武炳坤的軍糧,那出來就碰上武德星君,那也是趕死呢。俺給柯將軍打先鋒,柯將軍從的是破軍星君的帳下,那去打仗是替天行道,大功德的事呢。俺媳婦還嘮叨,俺當時就兩個老大耳括子上去了。”

“哈哈,婦人家嘮叨些也是常理,打老婆總不好,人家也是疼你。”我笑道。

“嘿嘿,明相說的是呢。可這話不敢跟俺媳婦說,她要知道明相說不能打媳婦,那她還不反了天?”熊德厚憨笑道。

我挺喜歡這個粗漢,笑道:“等打下了金城,來大帳找我,我得把你引薦給你們柯將軍,也讓你和他喝一壺。”

“那可好呢,不過俺倒不希罕和柯將軍一起喝酒,柯將軍武藝好,酒品不好,兩三碗下去就趴那睡了,踹都踹不醒。”

“哈,你踹過?”我促狹問他。

“俺咋敢呢,幾個兵娃子,喝多了沒大沒小,俺要不是也沒勁了,看到他們敢踹將軍還不宰了狗日的?”熊德厚笑得有些奸詐,我也不去點破他。不過柯良壽是個良將已經毫無疑問了。從這裡看,王寶兒推薦了王崎而非柯良壽,恐怕其看人還是比史君毅低了一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還要去看傅羿將軍,等有空了一起喝酒,再往後打下金城,沒空也得有空和我一起喝酒!”

熊德厚靦腆一笑:“俺酒量差,回去可得好好練練,不能在明相前面丟臉不是?不過明相,”他一正色,“傅將軍那裡怕是有些慘,俺們都知道明相是個讀書人,怕是見不得那個……”

我心頭一凜,久經沙場的老兵都說慘……這麼一句話,又讓我回到了高濟,看到那個被倭奴屠過的小村,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強擠出一個微笑,我問道:“有多慘?”

熊德厚想了想,說:“明相,傅羿將軍也掛了傷,已經有兄弟去擡他們了,您就甭上去了……”

“大黑子!”

“有!”

“你以爲我是那種兵士前面賣命,自己後面撈功的人麼?”我皺眉冷聲喝道。

“小的不敢!”熊德厚跪了下來。

“修羅場上白骨哭,爲人將者,若是不知戰陣之慘,憑何讓兵士賣命?”我說完,讓兵士推我上去。

熊德厚跪在後面沒有說話,我卻感覺到了他的目送。過了一會,熊德厚居然一顛一顛地跟上來了:“明相,俺護您上去吧,怕有流兵。”

我點了點頭,眉頭卻越皺越緊。過了半山亭就是李彥宗與傅羿幾番拉鋸的戰場,看得出兩軍什麼法子都用上了,砍斷的白楊,燒焦的枯木,挖過的坑洞,以及填在坑裡的死去的兩軍兵士……山石上全是黑的,有些是燒黑的,有些是幹了的血染黑的。

山道難行,走了二里山路不到,天已大亮了。周圍的景觀清晰起來,但是陽光下卻讓人不住牙關發冷。聽熊德厚說,離傅羿的大營還有些路程,但是路旁的樹都是白光光的,沒有樹皮。再往上走了走,連草都不見了。不問可知,傅羿軍是靠什麼挺着的。

兵士們都吃樹皮草根了,五泉山居然還沒有丟……

“山上還有多少人?”我低聲問熊德厚。

熊德厚搖了搖頭:“說不好,估摸着只有三五百人。”

八千健勇,只有三五百了麼?

我心頭髮涼,正想着,上面下來一隊兵,兩人扛着單架,裡面躺着人。我讓過,乘機去看了一眼,是個兵士,不是傅羿。“傅將軍呢?”我問擡單架的兵士。

“回大人,傅將軍說了,只要還有一個兄弟沒下山,他就不能下山。”那兵士說話聲音裡滿是崇敬,對“傅將軍”三字充滿敬佩。

我點了點頭,看到那個兵士躺在單架上有氣無力地看着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抓住他的雙手,低聲道:“我明可名對不起你們……”還想繼續說,卻發現自己哽咽了,連連揮手讓人送他下去救治。

“明相,就在這裡等等吧,別上去了。”熊德厚道。

“去,上去,我得親自去接傅將軍。”我揮了揮如意,堅定道。

兵士們依命往上走去,一直到了傅羿的營區我才知道爲什麼熊德厚說“太慘了”……我雙手緊緊抓住如意,恨不得把如意捏碎。還好是千年古玉,經得起我那點微不足道的握力。

營區裡停着一排屍體,從破露的裝束看,那些人生前是叛軍。他們的大腿裸露在外,或者說是腿骨裸露在外。肉去了哪裡?我想我能猜到,顯然不是喂狗了,因爲營區裡沒有狗。等兩個月啊,樹皮草根吃完之後還能吃什麼?戰場這種死地,便是動物都不會留宿,只有吃人……

我一陣目眩,側過臉,總算忍住沒有吐出來。“那些人還停着幹嗎?”我拉住一個兵士。“回明相,傅將軍說把他們好生埋了,只是現在還騰不出人手,就先停那裡了。”

我揮了揮手,讓他忙去。認準了大帳,我自己轉動輪椅往裡去了。熊德厚幫我掀開了帳幕,我剛好看到傅羿赤裸着上身在換藥,傷口膿了一片,整個帳篷裡都是臭氣。

傅羿看了我片刻,搖晃着起身跪下行禮:“隴右指揮使傅羿,見過明相大人。”聲音很虛,我一陣心酸,轉近輪椅扶他起來,沉聲道:“傅將軍受苦了,我來晚了。”

“明相客氣,末將與隴右八千子弟,誓死守住五泉山,不讓李彥宗大軍東犯,幸不辱命。只是末將要彈劾隴右布政使張道緣!”傅羿突然強聲道,惹得一陣氣虛急喘。

我連忙拉住他的手,讓他穩住,低聲問他:“張大人怎麼了?”

傅羿顯然是氣急了,滿臉通紅,罵道:“那狗孃養的太不是東西了!小將和他鎮守一方,乃是聖天子的恩賜。反賊東犯,他不思勤王報國,居然見死不救,不發援兵,還寫了狗屁文章要老子從賊!”

我一時奇怪,雖然還沒見過張道緣,不過戰報上說他死守天水,親自站在城頭抗敵啊。“傅將軍,怕是誤會吧。”我說。

傅羿頭一擰,從胸甲裡取出一封帛書,道:“小將這裡有那廝的親筆信!本來就是死也要讓人帶出去的。”我接過信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張道緣的親筆,不過顯然是李彥宗的離間之計,隨手撕了,笑道:“傅將軍莫氣,此乃李彥宗那廝的離間計。”

“怎會?小將與張道緣共守隴右近十載,怎會認錯那廝的筆跡?再者,老子這裡被圍了差不多兩月,爲何不見他的援兵?倒是明相的援軍先到了。”傅羿氣憤道,突然吸了一口冷氣,胸前那個箭瘡裂了,滲出些許紅黃相間的膿水。

“將軍穩穩,莫急。”我連忙握緊他的手:“張大人死守天水,莫非將軍沒有得到消息?再者,一封僞造的書信,天下不知多少人能寫出來呢,當不得真。”

“那……天水也被圍了?”

“六萬蠻兵圍了天水,張大人親自在城頭抗敵,也是前些日子才解的圍。”我道。

“六萬!還是蠻兵!”傅羿大叫起來,又是一口冷氣:“老子給李彥宗那廝困住了,否則叫那些狗日的蠻蠻好看!”

我大笑道:“傅將軍養好了身子,本相做主,讓傅將軍打到大食去!”

“謝明相!”傅羿不顧傷痛,行禮道,轉而又有些猶豫,吞吐道:“明相,小將此番……孤守五泉山……糧草不足……所以……”

“兵陣之事,許多隻能讓他過去。”我嘆了口氣,道:“若是什麼事都細細查究,那是我們打仗?還是後面那羣文官打仗?”

“同是大越子弟,小將若是還有別的路走,也不至於此……明相啊,當日真是連地裡的蚯蚓都給吃完了……”這個血性漢子,居然低泣起來。一路上的慘狀,八千子弟只剩五百不足,這些都撞在我心裡。當日路上的不急不燥,現在就像把匕首一樣深深扎着我的心口。

我拍了拍傅羿的肩膀,道:“傅將軍快些養好傷,你我還要好好喝一壺呢。”

傅羿輕輕點頭。

帳外兵士們開始埋葬死去的同袍,我和傅羿聽着一聲聲掘地的號子聲,久久沒有說話。

傅羿的確守了自己的諾言,最後一批離開這座大營。他說要把這座大營改成軍墓,左側埋自己的部曲,右側埋李彥宗的兵士。我點頭同意了,甚至同意立的碑上只刻:“萬餘大越子弟託體山阿”。同胞血肉,相伐太急……

※※※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歌我軍魂。

軍魂不可滅兮,唯有飛煙。

葬我於大湖之陽兮,歌我英靈。

英靈不可沒兮,唯有哀傷。

葬我於鄉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鴻。

葬我於天國之內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蒼蒼,地煌煌,神州悲,國有殤。”

※※※

傅羿和我都在墓前灑了酒,兵士們唱起了一曲我很熟悉的輓歌。我有些吃驚地看着傅羿,好久不曾聽過了。傅羿神情肅穆地等他們唱完,又回了兩遍,低聲對我道:“這是當年蔣帥西征殉國之後傳出來的葬歌,聽說是蔣帥的一個幕僚寫的。在山南隴右一帶傳得很廣,我們每次向死去的弟兄告別,都唱。”

我點了點頭,聽着這首歌從這些九死之餘的人嘴裡緩緩淌出來,的確是悲從中來,遠遠超出了我當年所作的意境。

“下山吧,”我對傅羿道,“早些休息好了,你這個大將還得披甲西征呢。”

傅羿最後望了一眼兩丈高的石碑,呼了口氣,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日後躍馬疆場,身後總有這些弟兄們看着的。我也是吧……

下山的時候,傅羿從懷裡掏出條絲巾,笑着遞給我。我不解,接過細細一看,原來上面寫了當初我命陰松子傳的那段話。“那天大風,突然飄了幾條絲巾來,兵士們還道是天神顯靈呢。”我嘿嘿一笑,道:“我對那人說了,若是能讓你聽到這段話,我給他加官三品。”傅羿也笑了,不好意思道:“只是小將謊傳了明相的口令,小將對兵士們說,等日後打退了李彥宗,明相親自給衆將士斟酒……”

“哈哈哈,”我大笑,“正和我意啊!等兵士們恢復些日子,能飲酒了,我親自給衆將士斟酒!”

“小將也就是爲了鼓舞士氣,明相莫怪!”傅羿急忙道。

“不可,軍中無戲言!”我止住傅羿:“別看這些人今日只是兵娃子,其中定有日後統領大軍的將軍,說不定成就遠高於你我啊。能給這些大越好男兒斟酒,是可名之幸!”

傅羿猛然單膝跪地,哽咽道:“末將,替那些弟兄們,謝過明相了!”

我拉起傅羿,看着這張久經風霜的臉,只想到前人的一句詞:“持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本是悽絕婉約之辭,用在此處也有了豪壯肅殺之味。

到了山下,有人報我柯良壽已經醒了,只是身子還虛。我讓人推我去了柯良壽的營帳,只見他盤腿坐在榻上,靠着屏風發呆。見我進去了,柯良壽還是愣了愣,才掙扎着要行禮。

我連忙讓人止住,道:“柯將軍受苦了。”

“謝明相。標下爲君爲國,不敢言苦。”柯良壽客套回了句。

我讓人推我近些,看了看柯良壽的傷處,又在他脈上按了一會兒,道:“柯將軍雖無大礙了,元氣大傷,還是要保重身子啊。”

“是!”柯良壽道。

“柯將軍,”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是否認識大黑子啊?”

“熊德厚?”柯良壽略顯遲疑。

“呵呵,將軍好記性啊,莫非帳下每個兵尉的姓名將軍都記得?”

柯良壽也笑了,道:“小將出身微寒,說不來話,就和下面人廝混得熟些。”

“好啊,”我嘆道,“我大越多年不曾大動干戈,最怕的便是爲將者不知體恤兵士。古之名將,不恤兵者有多少?難得有幾個,也都爲此喪命。萬幸天憐我大越,倒讓我見了幾個愛兵如子的將軍,呵呵。”

“明相謬讚。”

“柯將軍,我日前碰到熊德厚,說起你勇猛威武,簡直如天神下凡啊,呵呵。”

“嘿嘿,那傢伙諢名大黑子,就是能大嘴巴瞎掰,明相別信他那些個。”柯良壽靦腆道。

“柯將軍居功不傲啊。其實,此戰我軍人數雖不處劣勢,但是敵軍佔了地利,將士們打得辛苦,我還是明白的,不必太過謙虛了。”

“明相,小將有一言想求明相。”

我從進來就看見柯良壽魂不守舍,想是有什麼心事,現在給他這麼一說,倒有些不敢立時答應了,只說道:“柯將軍立了大功,不論什麼,只要我給得了,定然不會吝嗇。只是,若有違國法軍紀……我也只能說盡力而爲吧。”

“明相,”柯良壽雖然不便,還是硬撐着單跪行禮,“前日在沙場之上,砍傷小將的,乃是小將的胞弟!日後若是能生擒此人,小將願用功名前程換他一條性命!”

我一愣,沒有答話。柯良壽卻已經潸然淚下,哽咽道:“二十年前,小將與胞弟柯良福同在武嘯星將軍帳下效力,後來於抗匈一戰中失散,再無消息。不料前日再見,他已經認不出小將了。”

“將軍不會認錯人麼?”我覺得這事太過離奇。軍陣之上,失散親人的事實在太多,都道只有來生再會。現在能重逢,固然值得欣喜,但以此種情形重逢,上蒼未免太過殘酷。

“不會,阿福手背上那塊紅斑,那是出生便有的,算命先生說這塊紅斑註定他此生多殺戮,小將怎會忘記?”

“他現下是李彥宗手下衛尉?”

“看他甲冑,該是衛尉品秩。”

“好,日後若是能生擒,我定然不會殺他。若是柯將軍能說服令弟棄暗投明,我以上將軍禮待之。”我斷然道。

“謝明相不殺之恩!”柯良壽一拜到底:“我和他自小相依,兄弟之情有如海深。此番見他身在賊營,定然不會任他一錯再錯。”

我扶起柯良壽,笑道:“先不必想那麼遠,還不知他去了哪裡呢。不過看來令弟武藝高強,定能全身而退。你先養好傷,我還要給你和傅羿將軍慶功,你們兩個可都是大越良將啊!”

“多謝明相。”柯良壽行禮謝道。

“呵呵,柯將軍何必如此多禮,好好養好了身子,我還等着和將軍喝酒呢。”我又和柯良壽客套了兩句,出帳讓他好好歇息。

唉,骨肉相殘,又何止柯良壽一家?

此番成功保下了五泉山,我軍也損失慘重。李彥宗的軍力顯然不止兩萬,光是與柯良壽在白塔山血戰,以及圍山的人數粗略估算就該過三萬衆。我中軍一萬八千人傷亡近半,這等戰績顯然不是兩萬人佔了地利就能做到的。此番獲勝,真是險勝,且僅僅是因爲我軍能熬下去……

我草草擬好了戰報,就等着傷亡人數報上來,發回京師。那個李彥宗也不知道撤到了哪裡,若是再回馬一槍,我軍也就危急了。一念及此,我連忙讓探馬營傳出軍令,大軍再休整一日,明日退守藍山鎮。同時馳令後面的羅田營,速速趕來接應。

可惜不知道王寶兒現在在哪裡,否則不管那麼多先把五泉山區圍了,李彥宗也就逃不出去了。不過今日一戰,李彥宗還會走鷹嘴嶺麼?

我滿腹心事地倒在榻上,等着睏意來臨。也不知道什麼才閉上了眼睛,昏昏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居然睡過了頭。聽外面一切如常,該是沒有什麼事發生。我當初在高濟行軍,就是長古川跟在我身後那些日子,總是害怕一覺醒來已經做了倭兵的俘虜,雖然明知他們只是些娃娃兵。

叫親兵送了一杯水,清了清口,總算好過多了。昨夜沒有解衣,甚至被子都是半夜凍醒了才蓋上的,早上起來頭有些暈。可千萬彆着涼,這裡離金城還有很長段路呢。

等我到了前帳几案前,人數的傷亡已經算出來了,壓在我的籤桶下面。我抽出仔細看了看,光是中軍本陣的那半日衝殺就有四千人的傷亡!雖比我估算的少了許多,卻還是太多啊。四千人的血,足以染紅五泉山每寸土地了。當然,還要算上傅羿部的八千人。軍報最後報上來的,傅羿部倖存者不過三百二十七人,連五百都不到。

我強按悲痛,在傳回京師的戰報上填了傷亡人數,然後落印。想了半天,還是裝在綁有紅綢的竹筒裡,報了大捷,緊接着便讓人先護着受傷將領後撤。如此兩條軍令同時頒發,或多或少有些諷刺。

在回到藍山鎮的路上,久久不見的陰松子終於又出現了。我哭笑不得,因爲他真的和普通的江湖術士沒什麼不同。一件藏青的道袍上斜斜地有個太極,手裡還提着“鐵口直斷,不靈免錢”的幡子。

“明相,”他有些激動,“卑職已經察明瞭李彥宗囤糧之地!”

我放下書,強忍激動,問道:“在哪兒?”

“在和鎮。”

“和鎮?那是哪裡?”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而且只是個鎮,也不該足夠囤積大軍糧草。

“明相,和鎮在平涼以南,只是個小鎮,鎮民不過千餘人。地處荒灘,離水源又遠,又無大道通達,是以在隴右都沒多少人知道那個地方。卑職多方打探,總算憑着些許蛛絲馬跡,找到了這個鎮。李彥宗爲了不讓他人泄露軍機,徵了全鎮人爲民夫,蓋了許多簡易倉房存糧。”

“那種地方,”我疑道,“大軍糧草怎麼運進運出?”

“明相有所不知,約莫在六七十年前,和鎮倒是臨着一條河的,那是大河的支流,後來大河改道,那條河也就幹了。那河曾經能通鷹嘴嶺,現在若是大雨,鷹嘴嶺水滿,還能倒灌些呢。李彥宗就是靠古河道來運大軍糧草的,既省了力,還掩了他人耳目。”

我沉吟不語,陰松子像是討功一般,接着道:“卑職說呢,翻遍了隴右,別說沒找到囤糧的縣城,就連見過李彥宗運糧的人都沒有。嘿,總算是找出來了。”

“日後一併給你記功,你現在升遷太快,不和軍規。”我隨口道,繼而開始想李湯那支伏兵。若是李彥宗從鷹嘴嶺運糧過來,李湯豈不危險?不過李彥宗也是精明人,要撤定然會故佈疑陣往相反方向逃,絕不會笨到把我的大軍領去和鎮。

從屍體來算,李彥宗損失並不在我之下,我要不要虛張聲勢上去趕他一程?就怕他早就算準了,擺了口袋等我鑽。好在不論怎麼看,李湯那裡是沒事的,要不讓李湯跑趟和鎮?又怕他們的乾糧不夠。

“你儘快命人通知鷹嘴嶺李湯部,若有餘糧則攻打和鎮,一擊即退,往平涼退。同時傳令羅田部,儘快圍攻平涼,接應李湯。再令,中軍整編,凡是傷兵退往藍山,還能上陣的,統統隨我再上五泉山。”

“明相,這……”

“此戰我親自衝鋒,傳令去吧。”

我握住如意,心算此役勝敗之數。若是勝了,李彥宗定然無路可逃,若是敗了,我便重蹈傅羿之輒,而且我不像傅羿能等到援兵。問了陰松子,他也說不清王寶兒大軍主力到底在哪裡,倒不是王寶兒出了隴右,而是全隴右到處都有打着他旗號的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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