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走後,我也想,會不會史君毅爲了勸我造反故意捏造了孝王要殺我的消息。不過這個念頭在我腦中沒多久就被徹底忘記了,每次想起孝王最後的笑聲,我就想起當年李哲存在天牢裡的笑聲,一樣的陰狠。
何況,有一天晚上,我的伙食突然好起來了。久違的魚肉都出現在我的餐盤裡,飯也不是碎了的陳米,而是香噴噴的大米飯。這個叫做送魂飯,讓人做個飽死鬼免得投了餓鬼胎。
我看着飯,久久不能舉箸。
火光裡,一道佝僂的身影慢慢從牆角走出來。穿着布衣,正是當日審我的大理寺卿高敏。我苦笑着對他一拱手,行了晚輩禮,他也苦笑着回禮。
獄卒打開牢門,高敏在我對面坐下,也不言語。沒多久,獄卒從來了一張矮几,上面有更好的飯菜和酒。
高敏是來給我送行的。
“明大人,當年你少年得志時,我們倒是沒有機會把盞共飲,明日之後陰陽兩世,老朽先盡一杯。”高敏仰頭喝了酒。
我看着這個老頭,想起當日大堂之上他居然裝得要睡着,以及最後那段告老還鄉的話,原來並非是隨口說說的……
“多謝高大人相送。”我也乾了杯中酒水,又問:“晚生真能有幸成爲我大越第一個被斬首的文官?”即便天牢設了死牢,也不過是讓那些犯官自己老死,從未有人被拉出去斬首的,我恐怕還真是我朝第一個被斬首的文官。
“明大人,有些事,說不清理不明。再有,客氣點,我稱你一聲明大人,你喊我一口高大人。其實呢?你早就被罷官貶爲庶人了,我呢,也不過是個致仕的田舍翁。”高敏挾了口菜,細細嚼着。
我替他斟了酒,也幫自己滿上,心中感慨不已。史君毅說會有人來劫獄,卻遲遲沒有消息,會否是因爲消息走漏所以才突然要斬我?再看看高敏,顯然孝王要殺我之心早就不是秘密了。他那日只是耍我玩的……
“高大人一生官宦,知足而退見好就收,的確是朝官的楷模啊。”我嘆了一聲,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走到了這個田地。
“明大人倒是說的不錯,我能見好就收,這是最重要的。這也像打仗一樣,陳裕將軍若是知道見好就收,也不至於中了倭奴誘敵深入之計。”高敏笑道。
我心中微微震顫,道:“多謝高大人。”
“沒什麼謝的。老朽也見過幾個來請降的倭奴,能打得自己的敵人都佩服,那才真是沒話說了。”高敏又吃了口菜,“其實,當初老朽也是和其他朝臣一個意思,你殺戮太甚。不過換個位置想想,不殺又怎麼辦?俗話說得好,若要公道,打個顛倒嘛。”
我笑了笑,舉了舉手中的杯盞,道:“多謝高大人的公道話。”
高敏也笑了:“不必客氣。送走了你,老朽也要走了,你可有什麼心願沒了的?或許老朽還能幫你一幫。”
我抿嘴垂頭,終於道:“晚生也沒什麼心願沒了的,若是高大人見到晚生的妻室,還請代爲轉告,晚生多謝她們了。其他,沒了吧。”
“哈哈,人言道:無求品自高。明大人似乎連生死都看破了,其品還不是一般的高啊。”
“大人見笑了。晚生不過是大限將至,萬般人間事也就一刀兩斷了。”我開始埋頭吃飯,餓着肚子睡不着,越想越害怕,還不如好好吃一頓,睡一晚,明日走完最後一段路。
若是有下輩子,我會做什麼?
高敏看着我吃飽了,搖頭道:“明大人的豁達卻是老朽此生難及項背的。”
“哪裡,只是掙扎無益,隨波逐流罷了。”
“明大人,若是你選,是死於暗室還是死於衆目睽睽之下呢?”高敏突然問我。
我一愣,放下碗筷,思索片刻,道:“晚生雖然行事陰狠了些,大傷陰鷺,卻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也算死得其所了。”
“當今聖上令孝王監國,孝王卻擾亂朝綱,目無國法,老朽也有些看不過眼。”高敏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放在矮几上,“所以,斬首示衆本比賜死重上一等,你若不堪死前受人凌辱,這瓶是精練過的砒霜,也算能得個全屍。”
我看着瓷瓶良久,道:“多謝高大人。”
“你的案子是老朽平生做過的惟一虧對良心的一樁,今天也是老朽惟一所行違法的一事,唉,人才難得,可惜了。”高敏嘆着氣,離開了牢房。
我拿起瓷瓶把玩許久,還是放了回去,倒身睡了。戚肩等我很久了,我在北疆也算做了不少仁政,算不算積德?閻羅幽冥之地,到底是什麼模樣?
“明可名,上路了。”
wωw¸ttκá n¸c○
獄卒晃動鐵鎖,把我叫醒。我搓了搓手,在臉上擦了擦,讓他們給我套上。兩個獄卒費力地架着我往外走去。大牢外面停着一輛囚車,他們讓我在裡面跪好,給我綁上繩索,前三後二五個結,算是五花大綁。
一個小吏拿着名牌,我掃了一眼,上面寫着:“欽斬逆賊明可名乙名。”“明可名”三字上還圈了老大的紅圈。他把名牌插在我身後,喃喃道:“人死如燈滅,再無苦與悲。但願投朱閣,莫落草莽間。上窮碧落天,下臨哀生門……”
這是牢頭替我送行,從我出了大牢起,我已經是個大半個死人了。舉頭望向東方,一輪紅彤彤的新陽正冉冉升起,今天的天氣應該不錯。
沿途也站了些百姓,他們未必認識“逆賊”兩字,卻用一些爛了的青菜招呼我。我一時感慨,想起當年看人斬首回到牢裡,問師父爲什麼百姓與那死犯沒有仇恨卻還要扔爛葉子。師父說:“因爲百姓窮苦。”
我當時不解,追問道:“這和百姓窮苦有什麼關係?”
“因爲百姓窮苦,所以不捨得扔好菜。”
師父的詼諧總是這般,笨人如我者,常常要過一會纔會笑得前仰後俯。
今天徒兒要走完最後一段路了,師父知道嗎?
但願師父永遠不要知道吧……
刑場上已經圍滿了看客,我居然有些怯場。他們若是要看人殺頭,爲何不參軍呢?我嘆了口氣,無力地讓差役架着我上了斷頭臺。
看不清監斬的是誰,即便看得清我也懶得看,垂頭跪坐着。不一會,身穿紅衣的劊子手提着鬼頭刀上來了,時辰要到了。
又跪了一會,我有些冷,擡頭看了看天,太陽居然躲進了雲層,天色也暗了下來。一時間,有種盼着上蒼落淚的衝動,以此留給後人一個懸念:明可名是被冤枉的。
可惜,太陽很快又出來了,撒下一片溫暖。
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慢慢移轉,我有些不耐煩了。等死比死更難耐……
“大人!何時開刀?時辰已經過了吧。”我喊道。
那監斬官似乎吃了一驚,也朗聲叫道:“你是何人?”
我心中一笑,居然還有這麼糊塗的監斬官,居然連要斬的是誰都不知道,朗聲道:“名牌上寫着呢,明可名,正身無誤。”
那官下了座,朝斷頭臺走來,道:“哦,明大人啊,下官還道是誰呢,失敬失敬。”
我啞然失笑,道:“早該猜到是你了,我大越恐怕再沒有比你更糊塗的官了,若是今日斬錯了人如何是好?”
“難得糊塗,糊塗難得啊。”他笑道,“勃州一別,明大人別來無恙吧。”
若是別人,我定然會以爲是在嘲諷我,不過他的目光清澈,顯然沒有他意。
斷頭臺上問死囚何人已經荒唐至極,再問死囚別來無恙,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我苦笑道:“馬上便要有大恙了。”
他笑了笑,上了斷頭臺,一腳踢開等會給我擱頭的木墩,在我對面坐下,道:“若是別人我也不會問,明子陽是非常之人,自然不能落了俗套讓你小瞧。”
“你不是自稱百里之才嗎?怎麼入京了?”我問。
“唉,外官三年一審,我不小心當官當久了,居然被調了京官,現在在太常寺支領薪俸度日。哦,我姓賈名政廉,草字邦卿。”
我笑道:“又不是第一天見了,還報什麼字號?”
“非也非也。”賈政廉搖着頭,“上次見你,你還是剛從沙場回來,且滿腹心事,我也沒看出你的真身,所以今日纔算是第一次見。”
我奇道:“什麼真身?”
“南華真人曾雲:‘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賈政廉搖頭晃腦道,“古來慷慨就義多如牛毛,從容赴死誰人見了,今日政廉有幸,能遇見明夫子。來人!取酒來。”
賈政廉舉起海碗,道:“子陽兄,請滿飲此杯。”說着,一口氣乾淨。我雙手被縛在身後,道:“可名手腳不便,邦卿兄替我幹了吧。”
“好。”賈政廉倒也不客氣,又是一碗下肚,臉上燒起一團紅雲。
這酒本是給死犯臨斬前喝的烈酒,酒量差些的,說不定一碗下肚便醉倒過去,自己何時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本是歷朝歷代的一項仁政,可是今天賈政廉居然連喝兩大碗,又伸手滿了一碗。
“呃,這碗還是有勞邦卿兄餵我喝了。”我有些擔心等會沒酒,砍起頭來太痛。
不料賈政廉想是聽成“爲我喝了”,爽朗地道了一聲“好”,一仰頭,又喝了個乾淨。
三碗下肚,賈政廉連坐都坐不穩了,嘴裡說道:“孝王想是昨夜喝得多了,不能親來……等會子陽兄走的時候,在下就不送了……”說着,居然倒在了斷頭臺上,抱着木墩呼呼睡了起來。
我和劊子手對望許久,我道:“那酒還有嗎?”
那劊子手眼神突變,似乎受到極大打擊一般,愣了好一會兒才拎起小酒罈,晃了晃,道:“還有些……”
“我不勝酒力,該也夠了,老兄幫忙,把這些餵我喝了吧。”
劊子手喏喏,滿了一碗,餵我喝下。
丹田裡一陣火燒,頭開始發暈,我對那劊子手道:“這下我放心了,待會時辰到了,老兄儘管動手,不必叫我了。”
我往前一躺,壓在賈政廉身上。不過頭雖痛得很,卻怎麼也睡不着,不知道賈政廉是否有什麼竅門,居然那麼快就打起了酒鼾。我閉着眼睛,聽到外圈的百姓一片哄聲,想想好笑,監斬的和被斬的都醉倒在斷頭臺上,恐怕也的確是古今一笑。
終於有官人上來拉走了賈政廉,把木墩墊在我頭下,這下總算合乎常理了些。不過外圈的百姓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有人開始嚷着要斬我。
突然人羣裡泛起一聲驚呼,我忍不住強睜醉眼,本已爲是鬼頭刀落下,不料落下的是頭大鳥,藏青色的羽毛,還有一把劍……
不過鳥怎麼能佩劍呢?
我再努力看時,那鳥倒有了人形,一邊快劍往劊子手刺去,一邊伸出爪子一把抓住我的繩結,帶着我往外飛去。
“呵呵,鳥人。”我實在忍不住笑道。不過那鳥人大概聽懂了,一個打顫差點從天上掉下來。
人羣中一片呼喊,我居然真的飛起來了。不過這鳥人想是太重,飛不到天上,與其說飛不若說是在跳,就是跳得高一些,遠一些罷了。蹦跳了幾下,鳥人已經到了一條小巷,把我扔進一輛馬車。
馬車裡鋪着厚厚一層被褥,還是薰過香的。有人幫我鬆了繩索,還要除了我的衣衫,我伸手一抓,居然是女子的纖纖玉手。我拉近看了看,又擡頭看了看她的臉,原來是芸兒,也便隨她去了。
我閉上眼睛,枕在她的大腿上,軟軟的,很舒服,酒氣上涌,我就要入睡的時候,聽到章儀喊了一聲:“走……”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張錦榻上,是我睡過的最軟最舒服的牀榻了。頭還有些痛,其實是劇痛……我手臂落在額頭上,輕輕呻吟起來。
“公子醒了。”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對人說道,不一會便有人端了湯水餵我喝下。
那是解酒湯,微微有些甘甜,很好喝。我又在榻上睡了一會,精神慢慢好了,開始回憶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想來想去,我只想起和賈政廉喝酒,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而且最大的問題是,我醉倒的時候該是在斷頭臺上,莫非我已經被正法了?莫非幽冥其實就是女子的閨房?
若是能夠還陽,一定要告訴兩位妻子,地獄並不可怕。
聽說頭七是還陽夜,我睡了不知多久,可別誤了時辰。
“有人嗎?”我不知道直接問有沒有鬼是否會失禮,還是以陽間的習慣問人。
“你好了吧,真是的,一碗酒就醉成了這樣。”一個少女坐在我身邊,遞給我一方帕巾,讓我溼了溼臉。
“你是人!”我看到太陽在地上印出她的投影,驚呼道。
那少女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三師兄說你不會說話,果然是真的!”
“哦,哦,呵呵,想是我還在夢裡。”我又閉上了眼睛,不想睜開,生怕睜開眼睛的時候又回到了刑場。
“喂喂!”那少女居然用力拉了拉我的耳朵,叫道:“不許睡了!姐姐馬上就要來了,你若是惹得姐姐不高興,有你苦頭吃!”
“咳咳,誰在背後說我壞話!”另一個女子的聲音,聽得有些耳熟,想是故人。
“姐姐,我是警告他別冒犯你嘛,哪裡是說你壞話?嘻嘻,我先走了。”女子離開了塌邊,噔噔跑出房間。
我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女子背對我坐着,從背影看極是窈窕動人。
“猜出我是誰,否則我就把你從這扔出去。”那女子道。
我哈哈大笑道:“還要猜什麼,怡莉絲。”
果然,她嬌軀一震,緩緩轉過來,問道:“你還記得?”
“你的曼妙身材,怎麼那麼容易忘記。”我笑道。
怡莉絲居然臉紅了,我看了更是忍不住狂笑一通,居然笑得吐出一口血。
怡莉絲連忙頂在我背後,讓我靠她身上,幫我擦去嘴角的血跡,道:“搞成這樣了還笑……”聲音裡有些哭腔。
“九死一生,又揀回一條命來,能不笑嗎?”我喘息着,微笑問她:“你怎麼會在這裡?”
怡莉絲一抽身,讓我重重倒在榻上,沒好氣道:“這是我家,我當然在這!”
“哦,”我應了一聲,“挺別緻的,不過你在西域不用這香啊。”
“你還記得?”怡莉絲有些吃驚。
我很得意。我惟一的特長就是記性好,當然,偶爾忘記手下將士的名字純屬意外……
“嗯,當然,你是第一個說愛我的女子嘛。”我調笑道,看到她臉上又紅了一片,心中好笑。
“往事不堪回首,你變了許多。”怡莉絲幽幽道。
我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頭髮,道:“沒有一夜白頭已經夠慶幸的了,那年從府兵署的黑獄出來……”
我把經歷過的一切都告訴了怡莉絲,直到下人送來了晚膳我才發現我講了足足半天。
怡莉絲一直沒有說話,聽我講着我的故事,時而含笑,時而蹙眉,時而抿嘴,時而淚落……我發現她聽到我成親的時候,顯然心神動盪,自己也隨着一顫,莫非她真對我有所情愫?
“呃,怡莉絲……”我輕輕叫了一聲。
怡莉絲吹了吹湯勺裡的飯菜,喂到我嘴裡之後纔回問道:“什麼?”
“那個……你當年說,喜歡我,是真的嗎?”我不知道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真的問出了口。
怡莉絲的動作停了停,很狡猾地反問:“你說呢?”
我不知道。怡莉絲是我出師之後第一個接觸的女子,而且年紀相差不多,更加受她照顧許久。我當年回京之前,鬼使神差地再去怡莉絲曾經作爲據點的酒館……現在很難再一一剖析自己的想法。
“你有孩子了嗎?”怡莉絲見我許久沒有說話,問我。
她這一問,登時讓我想起了芸兒和章儀,頭一大,覺得自己對她們有些不忠。整頓心情,道:“還沒,公務繁忙,顧不上。”
怡莉絲“哦”了一聲,一直等餵我吃完飯也沒再開口,房間裡壓抑地讓人窒息。
“明……可名,”怡莉絲突然叫我,“你還在恨我出賣你嗎?”
一句話,那柄雪亮地匕首架在我脖子上的剎那又浮現在我心頭。
“你那不是出賣,當時是各爲其主。”我強笑道,“不過後來成了朋友,一點小事不必記這麼久吧。”
“小事嗎?”怡莉絲問我。
我慢慢回憶起當年從碰到怡莉絲的那天起所發生的所有事,她想引君入甕,我將計就計扮豬吃虎……李渾大意丟了陽關,我外強中乾放虎歸山……李渾入獄,她來找我……其實,那柄匕首大概不是小事……
“你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是李渾的眼線,所以一點意外都沒有,放心吧,你沒嚇着我。”我笑道,心裡居然又有些對不起章儀芸兒的感覺。緊接着又想起章儀脖子上的那道傷,心頭更是一緊。
“哦,你休息吧,等會有故人來看你,可能要晚些,能叫醒你嗎?”
“怎麼不能?呵呵。”我笑道,“我好像睡了很久,大概一夜難眠呢,是哪個故人?”
“等他來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怡莉絲突然面帶憔悴道:“你不是說過,非軍情不要吵你嗎?”
“呵呵,我說過嗎?”我擠出一絲傻笑問她,同時蜷進了被子裡。當年,她還問我:“如果我騙了你會如何?”我不記得我回答了,其實我到現在都無法回答。內心深處,我一直到她用匕首指着我的那刻,都不相信她會騙我,那種甜甜的笑容居然會是僞裝的……
七年了吧,她大概已經很久沒有那麼笑過了。我也很久沒有想起她,她在我的生活中早就成了記憶,可我爲什麼能那麼準確地喊出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昏昏沉沉又要睡去的時候,我聽到門口有人說話。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先生睡了嗎?”
“看起來是睡着了。”怡莉絲道。
“師叔,你哭過了?”那男子不知是對誰說。
“我哪有?不過是剛纔在廚房被煙燻了眼睛。”怡莉絲急道。
我微微有些詫異,怡莉絲居然有了個師侄。
“師叔,做晚輩的本不該多說什麼,其實,先生這人刀子嘴豆腐心,絕對不會在乎過去那麼久的事……”
“閉嘴,你懂什麼?”怡莉絲喝斷那男子的話。
我聽了有些想笑,那男子是在說我嗎?我怎麼不知道自己是刀子嘴?
“師父,您來了啊。”那男子突然叫道,我卻連腳步聲都沒聽到。
“嗯,他睡了嗎?”
“叫醒他吧,師兄你不是還要急着趕去泰州嗎?”怡莉絲道。
我細細回想那個男子的聲音,的確有些印象,卻不記得了。心中苦笑,下午還自誇記性好的。
門被推開了,我也睜開了眼睛,一則禮貌,二則我也想見見到底是什麼故人。
七年不見,他還是老樣子。
七年不見,他已經長大了。
“華可拜見先生。”年輕男子款款拜倒。
我撐着身體慢慢坐起,問道:“你師父沒欺負你吧?”
唐斬在我面前坐下,道:“我怎會欺負自己的徒兒,你倒是越活越倒退了。當年見你還是少年老成,現在卻是爲老不尊。”
“爲老不尊?爲老不尊嗎?呵呵。”我第一次聽人這麼說我,笑道。
“他酒勁還沒過去嗎?”唐斬問怡莉絲。
怡莉絲在旁邊坐下,道:“酒量差也就算了,還搶着喝那麼多酒。”
我覺得有些丟臉,岔開話題道:“我說怡莉絲怎麼能救出我,原來還有唐大俠幫忙啊,明可名這裡多謝了。”
“也不光我,這次爲了救你,怡莉絲找了十幾個江湖好手。那個你說是‘鳥人’的,便是翠冷輕煙門當代傳人海東青,他的輕功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找他可廢了怡莉絲妹妹不少功夫。”唐斬說話聲音裡總是一股冷氣。
“鳥人”是罵人的粗口,我怎麼可能罵來救我的人?
“我不記得我罵過誰是鳥人啊。”我疑惑道。
“當時你醉得不清,到了馬車上還儀妹芸兒的亂叫,也不知道你心裡有多少姑娘。”唐斬嘲諷道。
我不知爲何聽了這話先看怡莉絲,見她面不改色居然有些心定的感覺,轉頭問華可道:“你劍客做得如何了?師母待你好嗎?”
華可知道我在打趣,道:“師父久久不給我找個師母,也沒辦法,急不得的,呵呵。不過現在總算會拔劍了,過幾年便能學習劍招了。”
我看了一眼唐斬,問道:“七年就是學習拔劍嗎?”
“你別小看了拔劍,要練到劍隨心出,劍心一體,哪是那麼容易的?華可已經算是天資上佳才練了七年。”唐斬一撇嘴。
“嗯,難怪你當年被人殺得大敗,還要你徒弟救你。”我報復道。
唐斬眯了眯眼睛,道:“果然爲老不尊。”
我拉了拉鬢絡,道:“我纔剛過而立,老什麼?別盯着皮囊,還有神呢。你若是總盯着劍身,何時才能悟透劍心?”我想當然地說劍,不料唐斬居然面容大改,嚇得我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麼。
過了半晌,唐斬道:“你說得不錯,要看劍心,要看劍心……”唐斬又是一陣沉吟,終於道:“泰州有事,我要急着趕去,下次有緣再會了。你可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先說出來,好讓我早做準備。”
我居然又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怡莉絲……
怡莉絲是何等聰明,笑道:“明大人定是掛念着家中嬌妻。”
我心中隱隱有些不暢,卻說不出哪裡不對。
唐斬道:“我讓江湖朋友幫忙打探,有了消息總會告訴怡莉絲的,今日也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先生休息吧,我先下去了。”華可又是一拜。
“你長大了。”我對華可道。
華可很欣慰地笑了,回了句:“先生也變了許多呢。”
“是嗎?”我笑了笑。
當夜。
月光從窗口照了進來,灑滿屋子,一片銀輝。我翻來覆去睡不着,終於坐了起來,披上衣服,細細回味着生死一線的滋味……
“你也睡不着嗎?”怡莉絲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嚇了我一跳。
“嗯,和你一樣。”我說。
“你怎麼知道我睡不着?”
“睡得着還來找我幹嗎?”
怡莉絲沒有說話,在榻上坐了,伸手把玩着流淌進來的月華。
“你變了許多。”她說。
我久久沒有回答,終於嘆了口氣,道:“還記得陽關之戰嗎?我看到幾千條性命隨風而逝,難過了許久呢……記得抓徐梓合的時候,我還爲折了百來人自責。可是啊,到了高濟,一仗仗打下來,我隨手一揮便是千萬人頭顱落地,卻再沒有像當年那麼難過過。”
“領兵打仗,本就是如此吧。”怡莉絲吸了口氣。
我搖了搖頭:“這次又從鬼門關回來了,想想自己的確變了許多,心腸越來越硬,血也越來越冷……殺人殺多了,難免要喪了本心啊。”我對師父自號“本心先生”又多了一層感悟,多好的號,被師父先用掉了……
“的確,當年的布明,似乎什麼都知道,就像是神人下凡,現在的明可名卻笨得要死。”她笑道。
我也笑了,道:“當年是大愚若智,其實比現在還不如。”
“我看也是。”怡莉絲笑了許久。
“明,你的娘子,漂亮嗎?”怡莉絲突然問我。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道:“我實在無法形容她們的美貌,而且不僅是美貌,是她們讓我活過來的。否則,我說不定還是渾渾噩噩,打仗不像打仗,做官不像做官……”
怡莉絲沒有說話。
“你呢?怎麼認識唐斬的?”我找了個話題。
怡莉絲笑了一聲,道:“你忘記我是幹嗎的?酒樓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場所,唐大哥是吃花紅的,怎能離得開消息?我這裡生意好,一是賣酒,二就是賣消息。後來我們幾個朋友立了個天機門,專門負責打探消息,順便剷除些武林敗類。唐大哥的武功最高,我們便認了他做大師兄。”
我從來不知道江湖之事,讓怡莉絲給我講一些,怡莉絲卻推掉了,反問起我北疆的生活。
閒來無事,我略微理了理思路,北疆的生活如同流水一般從我嘴裡淌出來,淌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