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卿家有事啓奏,無事散朝。”內侍宣讀完畢,例行問道。
“臣御史蔡真,有事啓奏。”在我之前十餘人,站出一個身體微胖的中年人。
“準。”聖上道了一聲。
“微臣彈劾元帥府行軍長史明可名,僭禮無上、殘虐辱國之罪。”蔡真朗聲道。
我吃了一驚,不知爲何第一日上朝就遭人彈劾,不過若真是因此被趕出廟堂倒也並非禍事。
“蔡卿身爲御史,自然有權彈劾參奏。”天子語氣不善,看着蔡真。
蔡真似乎並未感覺出什麼,朗聲道:“微臣察明,明可名身爲從八品行軍長史,於大帥蔣棟國殉國之後,竊取虎符,挾持三軍,料敵不明,死傷數以萬計,此爲僭禮無上;破琺樓城後,下令屠焚降城,大悖吾皇仁義爲本,揚殘虐之名於西域,有辱國威,此爲殘虐辱國之罪。”
韋白回頭看我,給我使了個眼色,顯然是要我上前答辯。
我正猶豫間,聖上已經點到了我的名字:“明卿可有辯解?”
我轉動車輪,上前道:“蔡大人所奏確有其實,然微臣精忠爲國,無愧於心,唯陛下聖斷。”
文武官員都回頭看着我,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
朝廷上響起輕微的議論之聲。
“臣安前將軍史君毅,啓奏陛下。”武將班中站出一人,我從背影也認出他是史君毅。
“準。”
“大帥殉國,並未交代虎符歸屬,徵西軍上下,有感於布、明大人武功,是爲馬首,並非明大人挾持三軍,僭禮無上。至於料敵不明,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若非明大人,逆賊伏首之日遙遙無期,光是玉龍將軍葛重周的三萬詭騎就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臣安左將軍鄭歡,並奏陛下。”鄭歡站了出來,“軍陣之中,殺人乃是在所難免,焚城亦不過凡常之事,昔日太祖起兵,也並非沒有焚城之事,若明先生因此獲罪,日後如何臨陣?還請蔡大人指教!”
說着,狠狠瞪了蔡真一眼。
“臣翊前將軍石載……”
“臣冠軍將軍……”
“臣……”
大政殿上,武將幾乎都站了出來。
“還請陛下聖斷。”武將們異口同聲道。
大殿上一時安靜下來,等着聖上的金口。
突然,一個文臣站了出來:“臣御史莫言凡,彈劾行軍長史明可名,結黨營私,收買軍心,意圖不詭。”
“莫卿,風聞奏事有違御史之義。明卿深得軍心便是意圖不詭,日後兵不愛將,將不親兵,我大越何以抗擊外辱?莫卿身爲御史,當牢記‘真憑實據’四字,退下吧。”聖上手一揮,莫言凡垂頭退了下去。
“臣兵部侍郎張琦,啓奏陛下。”一個佝僂着背的白髮老人也站出朝班。
我知道他是大帥的對頭,卻不知道他的年紀這麼大。本朝太祖太宗享國日短,成宗皇帝雖在位將近三十年,朝中還是元老比比,凡是白髮大臣,大多都是兩朝輔臣,甚至三朝元老。
“張卿家有何事要奏?”聖上問道。
一句話中,我已經明白張琦的地位不低。
“屠城乃是蔣棟國之令,臣請陛下追查蔣棟國殘虐之罪。”張琦拜了下去。
“陛下,當日前軍遇伏,若是不整士氣,有全軍覆滅之虞。大帥非爲一己之私,乃是爲了重振士氣軍心方纔下令屠城。當日微臣身陷伏擊之中,親眼所見,琺樓城中,雖女子小兒亦頑抗王師。大帥屠城實在迫不得已。”我朗聲替大帥辯解道。
“臣朱子卯,啓奏聖上。”一箇中年人站了出來,說是啓奏聖上,其實是質問我的,“若說屠城乃是爲了重振士氣,那焚城可有何說法?雖說太祖皇帝詔令不可殺文士,明可名如此暴虐,實在大悖仁義,慚愧王統,有辱斯文,當斬不赦!”
我心火大旺,頂着他的眼光厲聲道:“燕雀焉知鴻鵠之目遠?琺樓城是下官下令焚的,爲的乃是西域長治久安,不動兵戈!”
“哼,虎狼之心安可比擬鴻鵠?你只是一個殘廢屠夫賤人!”朱子卯冷聲斥道。
“啓奏陛下,西域兵事,起於前朝。琺樓城乃是徵西大將軍慕容付、蔡齊等名將所建。考其本心,乃是將其建做徵西的踏板。時事不同,及至本朝,琺樓城反倒成了攻略陽關圖謀內地的踏板。陛下用養虎之策,當防餓虎傷主。微臣抹了琺樓城,此餓虎即便餓死也傷不了主。待西域之虎盡數餓斃,我天朝大軍可直抵迦師城,何必還要什麼琺樓城?”
“啓稟陛下,此人實在是空逞口舌,懇請陛下將這小人逐出朝堂!”朱子卯躬身道。
我微微躬身,看着聖上。
聖上乾咳兩聲,道:“明卿所言甚是,其言實在是老成謀國之語,朱卿不必多言,退下吧。”
“陛下聖斷,微臣不齒與小人同朝!”朱子卯叫道。
“陛下!臣明可名參奏朱子卯!朱子卯可曾看過西域地理?可曾想過平西之策?可曾見過西域之兵?爲人臣子,清談仁義,空講王道,不知時局,不辨地理,託名大臣,實爲倉鼠!枉費公帑奉養,不能爲國爲君。微臣懇請陛下清理朝局,逐此庸人!”朱子卯實在欺人太甚,我大聲控道。
“你、你、你、你……哇!”朱子卯的象牙白笏指着我,連連叫了幾個“你”,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我心中一驚,只有三品以上大臣方能用笏。我還不知道這朱子卯是什麼來路就已經把他氣得吐血,不過我本就打算浪跡江湖,賣卦售醫爲業,即便被趕出朝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我本來只是一個街頭浪子,能居廟堂已經算是不枉此生了。
“來人,招太醫給朱卿救治。”聖上站了起來,“退朝,明可名隨朕來。”
內侍高聲宣道:“退朝!”
韋白走過我身邊時,拉了拉我的衣袖,輕聲道:“慎言。”
我點了點頭,已經有內侍上來推我入內廷。
聖上在小御花園等着我,隨手玩弄着一朵不知名字的花。
“陛下。”我輕聲道。
“明可名,讓你做行軍長史倒是朕委屈你了。”
“微臣惶恐。”
“你惶恐?你膽子大着呢。朱子卯是兩朝元老,吏部尚書。就是朕也要給他三分顏面,你倒好,第一天上朝便把他氣得吐血!”聖上將那可憐的花朵重重摔在地上,還用龍足在上面踩了兩腳。
我垂頭不語。
“朕本想升你的官,現在倒是要三思而行了。”聖上笑道。
“微臣若是讓陛下爲難,懇請致仕。”我躬身道。
聖上臉色再變,沉聲道:“明可名,你是在要挾朕?致仕?哼,等你年過花甲再說吧。朕現在就命你星夜趕回京師,任武嘯星幕僚,有直奏之權,討伐昌平王李哲存,罪名嘛,就通敵吧。”
“陛下,強行剷除昌平王,恐怕會動搖朝本。”
“哦?”
“臣請陛下,武嘯星部依舊鎮守邊關,聖上回師,開慶功宴,於筵席之上毒殺李哲存。”我道。
聖上緩了緩,擺了擺手:“朕要讓他身敗名裂!就這麼毒殺他太便宜他了。”
“陛下,微臣嘗聽聞:古之明君與臣子同治天下,與萬民同享天下。民爲邦本,臣爲朝本,皆不可輕動。今李哲存黨羽遍佈朝野,若是大動干戈,必傷朝本,還請陛下三思。”
“明可名,你可知你一日較之一日放肆?”聖上俯低身子,在我耳邊咬着牙道。
朝會上的激盪尚未退去,我絲毫不覺恐懼,直言道:“若是聖上以微臣的忠肝赤膽爲放肆,則微臣日後可不發一語。”
聖上站直了身子,大笑道:“明可名,你以爲能算計朕嗎?朕知道,你只是想氣得朕將你逐出朝廷便可去找虛師,你莫忘了,朕既然可以毒殺自己的親叔叔,也可以殺你!太祖皇帝不殺文士之言,朕,不在乎!”
“陛下聖明。”我道。
“滾!”天子揮手,轉身走了。
當日,武嘯星部回朝之令被八百里加急快馬追回。
我從側門出了行宮,回到館驛的時候才知道韋白在正門等我,兩人剛好岔過。